村小古今：从四方沟到堡子湾

我问她叫什么名字，她不应我，我问她这节课上什么，她不应我，一旁的校长应我：这娃一直这样，自卑，不善表达，怕生。

我想：她是生怕碰疼这个世界或者被这个世界碰伤。

这是泾川泾明四方沟小学的一个班级，其时正是2023年春季开学第二周星期一，教室里共坐着三个学生，这是从人数的角度而言的，但其实只有两个学生，坐在中间的那个个子稍小一点的是没有编制的，他不属于这个班级，他是因为家里没有人照看而跟着姐姐来学校的。

四方沟小学是典型的农村小规模学校，两名学生两名教师二十四间房子。虽然是初春，但教室前面空地上的葱已经顶破了地皮，把一抹招摇向上的绿竖起在天空之下，教室的前墙上有个公示栏，公示着星期一的作业，教室门框两侧的墙壁上贴着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走进教室，映入眼帘的是紧挨着三张桌子，桌子的前面架着火炉子，炉火燃烧得很旺盛。电子白板左边张贴着课表、作息时间表、学校行事历、值日生表，我仔细看了课表，国家的课程是开足开齐的，但课表上只有李、王两个姓，因为学校只有姓李的和姓王的两个老师，其中姓李的老师是校长。电子白板的中间摆着一张桌子，上面放着一盒粉笔和一本教案，这是讲桌，白板的右边又放着一张桌子，摆着两个学生的作业。在教室后面的右边悬挂着清扫工具，左边是担当者配置的图书角，书架上放着二三十本绘本，书皮已经起了褶皱，看来这书是被学生经常阅读的。走出这间教室，这层楼上还有五间房子，分别是没有幼儿的学前班、音乐教室、校长办公室、教师办公室、一个手工制作室。走上二楼，有六间教室，其中三间教室上面分别挂着二年级、三年级、四年级的班牌，还有三间教室分别是图书室、少工委、微机室。来到三楼，照例六间房子，两间挂着五年级、六年级的班牌子，剩余的教室分别是科学实验室、舞蹈室、会议室、档案室。

站在三楼俯瞰整个校园，教学楼前的右边还有一排平房，应该是老师做饭住宿的房子，共六间。校门通向教学楼的两侧是两排高耸的松柏，一面五星红旗在松柏前面的旗坛上随风飘扬，有耀眼的红。教学楼后面是占地三亩多的操场，靠近围墙的地方被老师开发成块状的菜畦，里面应该会播种各种蔬菜，在操场的左侧是一排砖混结构的厕所，厕所前是用砖铺出来的一条小路，直通教学楼。

这就是四方沟小学。

我看陪同的校长手里拿着几根高粱杆，我忍不住问他，这是做什么的，他不好意思地说，是用来给一年级学生数数的，这样的方法看似原始，但是学生容易记住，我笑着说再没有其他好办法？他笑着回答，习惯了。我再次打量这位校长，皮肤黝黑，穿着一件七成新的西服，带着一副厚厚的眼镜，应该是高度近视，藏在眼镜后面的双眼深陷眼眶，我估摸他有五十六七了，果然，他说还有三年就退休了。四方沟小学还有一名年轻的男教师，显得比较腼腆，是今年以特岗招考的方式分配到这里的，我问他对未来有什么设想，他顿了又顿说，一边代课一边复习考研，如果考不上，以后若有城区招考的机会就一定要进城，因为谈了个对象是城区医院护士，结婚的条件是有房有车然后把工作调到城里。

在我和校长老师交流的时候，那三个学生静静地坐着，没有一丝声响，我说，课后服务怎么开展，校长说，课后服务分两个阶段，第一阶段由王老师辅导作业，第二阶段由我给他们教书法、乒乓球等特色课程，我说你说得没有错，课后服务就应该这样做，他怯怯地看了我一眼，低下了头。

我们是来检查工作的，我却一时不知道再检查什么，再给校长和老师说什么。二月的风中有依然的凉意，站在寂静的校园里，一棵松柏枝丫间的鸟声稠密紧凑，我努力数了一下，大抵有八只麻雀，而这会的四方沟小学，加检查工作的，才是七个人，显得有点死气沉沉。

遂想起我的村小，静宁仁大堡子湾小学。虽是村小，但那是1986年的村小，我们上学要走十里路才能到达，当然，也有捷径，就是走直线，翻过一道沟、穿过一个村即可到达，不过大人一般是不会让我们抄近道，因为危险。堡子湾小学位于堡子湾村的中央，辐射阳坡队、阴坡队的学生，我是阴坡队的，所以上学路途比较遥远。1986年的堡子湾小学占地二十亩，一面土墙把学校分成两部分，三分之二的地方是教室、教师办公室、花园，三分之一的地方是操场和厕所。教室是五间，分别是一到五年级，每间教室里只有一张成形的桌子，是讲桌，其他的课桌都是简易的，用两页土基子做支点，中间放一张小木板，就是我们的课桌。每个教室都没有班牌，只用粉笔在教室的门上写着一年级或者二年级，好多时候，我们都是靠习惯走进班级的。教师的前面是一个碎砖块砌成的四方四正的花园，里面种着小时候叫不上名的花草，花园的旁边是一排土坯子房，共六间，是老师办公的地方。最靠近围墙的房子旁边有一颗洋槐树，树上挂着一个破犁，它的声响调度着学校的一切活动，上课、下课、体育活动。

一面土墙把学校分成两部分后，就在墙的中间做了一个圆形的门洞，整个学校就联通了起来。下课后，我们依次走过这个门洞，或去上厕所，或者在操场上玩耍。操场上共两个篮球架子，都是洋槐木的，连篮板都是洋槐木刨成八分光的，有时候一个篮球砸在篮板上，就突然瘪气了，凸起的坚硬的洋槐木屑扎破了篮球。所以记得堡子湾小学有两个篮球，一个是完好无缺的，一个是经常带补丁的，好的那个篮球一直是新的，放在校长房子里，谁也借不出来。遇到好多天不下雨的时候，每到课间，操场上尘土飞扬，站在堡子湾村的山顶上看下去，只见尘烟如浪，在起舞，在翻滚，灰尘中活动的学生，却怎么也看不到。

堡子湾小学的教师大多是本村或者邻村的，都属于民请老师，校长学历最高，是高中毕业，学历最低的有小学毕业的，不过在1986年的我们看来，老师们都知识渊博，无所不知。农忙的时候，我们会放农忙假，老师们都就回去务农了，可以说他们的一半时间用来教书，一般时间用来务农。他们在课堂上也讲得少，大概讲上二十分钟就坐在讲桌前的凳子上，看着我们自己学。有时候会走到我们中间，看谁的书包里装着馍馍，拿一块就吃了起来。我们常常以老师吃了谁的馍馍而羡慕或者自豪，觉得这是老师看得起谁。

1986年的课本简单，只有语文、数学，课本的插画也是粗线条勾勒，但足够美观。我们的作业很少，因为一个本子要用两个鸡蛋来换，成本太高。更多时候，大地就是我们的作业本，我们把用坏的大电池的外壳褪去，剩下碳棒，然后用碳棒在大地上写下“人口手”等中国汉字。写完了汉字，我们拿起书本，唱背“aoe”，此刻的村庄，夕阳温柔缱绻，鸡鸣狗吠，炊烟袅袅，书声琅琅，衣衫破旧的农人正在徐徐归来，好一派热气腾腾的场面。

可去年回老家的时候，经过堡子湾小学，才知道已经撤并好多年了，之前的学校变成了村部。

猛然嗅到草木灰的味道，思绪被拉回，这应该是四方沟的村民在烧炕，却不见炊烟。此刻的四方沟村暮色四合，一片寂静，那些先前叽叽喳喳的麻雀或已归巢，没了声响，学校门前的老国道上有车呼啸而过，农户们大都紧闭着门，乡村夜晚的寂静正式来袭，却也不是孤独的味道。

又想起四方沟小学的那两个有身份的学生，一个不苟言笑，眼神冷漠，一个郁郁寡欢，目光闪烁。根据我们入户了解，不苟言笑的女孩子父母离异，爷爷2022年秋天去世，现在和60多岁的奶奶相依为命，还要带着四岁的弟弟在学校旁听；郁郁寡欢的男孩子守着瘫痪在床的80多岁的奶奶，一家所有的生活来源就是还能行动的爷爷打扫村庄卫生的公益岗收入，每月500多元，父母都外出打工，多年不回，也不寄钱。也许在他们稚嫩的眼光中早已饱含了生活太多的苦，他们眼中生活是如此不堪。

从1986到2023，从四方沟到堡子湾，我们承受了什么，乡村教育经历了什么。在乡村教育的蜕变过程中，我们得到了什么，又失去了什么。我们为之坚守的，我们循序改进的，是什么，或者将是什么。

窃以为，如果教育不能理解土地、乡情、传统、不能心存感恩、敬畏和诗意，不能了解高粱、玉米和小麦，这样的教育就是没有根的教育，是没有魂的教育。乡村教育是兜底的教育，是最后的留守点，乡村教育已经不是硬件上的贫穷，甚至不再是教师的缺乏，而是懂得人，尊重人，有温度有情感的教育的缺乏，是育人教师的缺乏，是情怀的流逝。孩子们不再缺衣少食，也不是没有老师教，而是他们极度缺乏社会关爱和关注。家庭教育在乡村的相当一部分家庭几乎等于零。那么教育的目的何在？乡村教育最需要的是什么？

乡村教育虽然挑战重重，但却也拥有着比城市学校所缺少的优势，如自然；更容易落实小班教育，关注每个个体成长等优势，我们似乎又能看到希望，哪怕渺茫。

沧海横流，岁月成碑。2023年的四方沟的两个孩子何去何从，1986年堡子湾培养出的那么多学生身在何地，我沉默了，也迷茫了。还是以一篇1986年的《堡子湾》做个慰藉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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