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02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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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文字数：6312字
阅读时间： 10分钟
开学的前一天，我接到了一封辞职信，它来自一位在幼儿园工作了六年的教师。
辞职信
尊敬的幼儿园领导，亲爱的胡老师：
我很抱歉在这个时候向幼儿园提出辞职申请。在生完孩子的这一年里，家里的许多事情一直没有协调好，上班的这一个学期里，也不断地给幼儿园和老师们添麻烦，真的很抱歉……
感恩幼儿园在过去的六年对我的培养和照顾，从这里开始，我步入了社会，从一个学生到社会人的转变。花草园的美好，早已刻在了我的心里；感恩遇见了胡老师，带着我重新打开心门看待这个世界；感恩遇见一起并肩工作的老师们，她们对工作的认真及努力，对孩子们的热爱一直都是我学习的榜样。
离开花草园，离开大家，真的很舍不得。最后，也祝愿老师们平安顺遂，花草园永远充满鸟语花香，越来越美好！
收到这封辞职信，我们特别意外。
这几年，花草园每个学期都会接到几封这样的辞职信。这也不免让人唏嘘，背后的原因到底是什么？
教师们离职的主要原因是收入和时间付出不成正比。工作时间过长，无法照顾自己和家人；收入过低，无法支撑家庭开销。这几天，我了解到，这位教师已经转投保险行业工作了。
提案
教育问题从来都是社会问题、经济问题，折射的是社会变革过程当中的很多痛点。目前正值“两会”，代表们在学前教育领域提出的提案也反映了当下这个行业亟待解决的问题。
今年的提案，很多代表不约而同地指向了“编制”问题。师资问题也成为了“两会”期间学前教育界最为关注的热点问题。
提案一
“尽快解决“非编”幼师待遇偏低问题”
——刘焱
全国政协委员
北京师范大学教育学部教授
“ 幼儿园教师收入普遍偏低，症结在于我国出台的关于幼儿园教师工资待遇保障的政策，主要对标的是‘编制’而不是‘教师‘。”
“我建议，对标相同学历、职称和工作年限在编教师的工资待遇标准，给予非编教师相同的工资待遇并向社会公示。把幼儿教师的工资待遇改善、同工同酬纳入学前教育督导考核指标体系。”
“ 要逐步完善普惠性民办幼儿园的财政补助制度，在成本核算基础上适当加大对普惠性民办幼儿园的财政扶持力度。引导普惠性民办幼儿园把更多的资金用于教师工资待遇的改善与提高，稳定和提升教师队伍质量。”
提案二
“出台编制标准，补齐学前师资缺口”
—— 管培俊
全国政协委员
中国高等教育学会副会长
国家民委原副部长级专职委员
链接：??
两会热点：发展学前教育，先关注幼师待遇
看来，幼儿教师师资数量不足，待遇过低，同工不同酬已成为全社会关注的问题。
“非编幼师“
的故事
花草园是一所很特殊的幼儿园。特殊之处在于我们被划归为公办园，但却没有教师编制。这就意味着，花草园的教师享受不到政府的人员补贴，只能靠孩子的生均补贴。这和真正意义上的公办园有着很大的差别。
在这样一所性质特殊的幼儿园里，教师们是如何看待“编制”这一热点问题的？
本期，我们通过10位花草园教师的故事，透过她们的视角，看一看“非编”的教师与幼儿园的生存状况。
1
/ 赵莉莉
副园长
“编制的背后是体制的差异”
去年，我们参加了区里举办的办园质量评估，我们只申请了B级。即使在检查过程中，督评专家组对幼儿园各项工作都给予了较高的评价。
不是我们不想申报A级，而是我们不具备申请A级的条件。原因是我们园的教师职称、区级骨干教师的数量没有达到申请A级的刚性要求。
花草园在园教师除1人为北京户籍，其余均为非京籍。2019年起，北京市幼儿教师职称评定政策才对非京籍教师开放。即使我们特别努力，这么短的时间内，也达不到质量评估A级所要求的数量。
2017年，花草园被划入公办园行列。办园性质的变化使幼儿园资金来源只有幼儿园每月保育教育费及市、区教委拨付的生均补贴。资金来源的大幅减少，加之“五险一金”基数的提高，人员支出占到收入的八成以上，且有不断提高的趋势。即使这样，教师的工资待遇也无法与公办园教师相比。上级主管部门虽然也能给我们提供一些支持，但是人员支出必须要由幼儿园自己来承担。
花草园是朴素的，其中一个客观原因也在于资金的缺乏，我们无法承担更多的维修。资金的缺乏也成了胡老师的心病。
@ 普惠幼儿园给众多家庭带来了福音，
但却没有给花草园带来更大的稳定。
2
/ 周冉
副园长
“编制！编制！我们招不到更好的教师了”
原本我们是背靠着中华女子学院的“大树”好乘凉，可以从儿童发展与教育学院里招收到最优秀的学生。但这几年，学院来花草园应聘的学生越来越少，有一两年甚至为零。
今年，来幼儿园进行毕业实习的学生中，有一位同学表现很突出，她很喜欢花草园，因为这里有她心目中理想教育的样子，也有可以孕育她专业成长的土壤，幼儿园也很有意向希望她能留下来工作。但她纠结与思考了很久，还是决定回到家乡就业，拥有体制的保障。
每年的招聘会都是我去。我和同学们联系，也很关注他们的动向。知道他们中的很多人迫于生存的压力里离开了学前教育行业，转做其他行业，心中感觉很痛惜。学前专业人才正在流失……
3
/ 王海霞
保教主任
“我们只想得到同等的对待，这个希望是奢望吗？”
在管理岗上工作，对体制、编制之于教师与幼儿园的重要性有更深的体会。
每当我欣喜地看到上级下发的一些评选通知，进一步询问需要准备的材料细节，得到的回答都是类似于“你们幼儿园不是教委办园，性质比较特殊，我得请示后才能决定。”然后，就没有然后了……最近在准备申报北京市教育科学规划的课题时，往区里提交申报材料需要用教育内网。但因为我们是非体制内的园所，所以无法进入教育内网……
每当这个时候，我都很难过。我们虽不是体制内的园所，没有得到更多资金的支持，但是我们依然在用心努力地工作。我们只想获得和体制内教师同样的成长机会，这个希望是奢望吗？
4
/ 罗希悦
保教主任
“有编制，真香！”
2013年，我从中华女子学院毕业，来到花草园工作。那个时候觉得有没有编制都无所谓，甚至感觉编制可能会是一种束缚。这些年，我在花草园的工作也非常开心。直到有一次在大学同学群里，大家聊起了各自的收入。聊到编制问题时，一下子就拉开了距离。
从同在北京市一家公立园的同学那里得知，她们幼儿园内，有编制的教师工资10000起，每月有2000＋公积金、房补等，而“非编”教师月工资5000，公积金只有700多，没有房补，也没有绩效。弱弱地算了一笔账，同样性质的工作，每个月的收入差了一倍多！突然感觉，有编制，真香！
编制对教师是一种保障。它可以保证教师享有的各项福利待遇，解决的是教师的现实生存问题，没有现实保障就无法谈论更深层次的理想和教育。幼儿教师如果没有了理想和情怀，又如何期待能够培养出优雅生活、从容成长的孩子们呢？
5
/ 王彩霞
教师（教龄15年）
“理想可以当饭吃吗？”
花草园被划为公办园后，教师们的工资不升反而面临着降低的情况。但那个时候并没有人因此离开，因为大家都有一份教育的理想。
但是理想可以当饭吃吗？
作为两个孩子的妈妈，加上沉重的房贷，每月的支出在13000左右，幸好有伴侣可以分担，否则我们无法在北京生活。而据我所知，北京公办园非在编的教师工资仅有5000左右，根据岗位、职称、工龄或许会有差别，但仍很难满足生存的基本所需。
这个城市有很大的发展空间，但时常感觉生存的压力很大。也许有一天，我们会离开这座曾经付出青春与汗水的城市。
6
/ 曹云香
教师（教龄2年）
“同工不同酬会给老师造成很大的伤害”
从工作到现在，我对“编制”的感受一直处于“零”的状态。是因为，在花草园老师们都没有编制，工资的多少取决于你做了多少工作。我们拥有“付出与回报成正比”的公平。花草园的文化是平等的，虽然我们也知道这份平等的基石并不坚实，因为我们没有那么多时间去和其他人比较。
同工不同酬会给教师造成很大的伤害。试想，如果在同一个幼儿园里，大家做着同样的工作，但是收入却有着很大的差距，在不公平的环境中，教师怎么能够心怀喜悦，踏实工作呢？
7
/ 郭佳
教师（教龄17年）
“我没有经济上的负担，所以可以追求教育理想”
今年是我在花草园工作的第17个年头，成为幼儿教师是我的理想，而我是个幸运的人，能够实现并一直做着自己喜欢的事。
我对编制一直没有什么太大的概念，不太清楚在编制下所获得的优待是怎样。一方面是因为我不是北京户口，毕业的时候没有带“编制”的机会，因而没有过多了解。另一方面，一直在花草园，胡老师已经为我们考虑地尽量周全。还因为无需靠我的工资养家，因此没有过多生活的重压，只需要享受这份工作带给我的乐趣和幸福就好！
但我想，“编制”对于新老师来说，还是会有很大的诱惑力的。
8
/ 田巍
教师（教龄17年）
“工作了17年，被评为‘朝阳区优秀青年教师‘，可今天的我依然是一个’二级教师‘”
我曾获得过“朝阳区优秀青年教师”的荣誉称号。在花草园的评定中，这些年来，我也一直是A类教师。
作为一个体制外的教师，对体制的认识就是，体制是一个平台，它能够提供你很多机会参与职称评定。工作一两年就可以评二级教师，再过个三五年，评上一级教师，甚至可能是区级骨干教师、高级教师。随着职称越来越高，薪酬待遇、各种福利也会越来越好。
而体制外的老师会怎么样呢？就拿我来说，大学毕业工作了2年后，赶上北京的政策，外地户籍的老师可以在北京评职称，赶快回老家准备各种所需资料，辗转多次，总算完成，拿到了当时的一级职称。但很快，北京市又出台了新的幼儿园职称评定政策，只有本市户籍的人才能参评，这导致我近14年没有机会再提升职称。
2019年，北京市又调整了职称评定政策，非京籍也可以参评。但因为新的教师职称等级的调整，原来的一级职称只能当作二级教师来对待。工作了17年，可我的职称仅有二级，难免会感到有些尴尬……
9
/ 王钰诗
教师（教龄8年）
“不是我们不够好，而是因为我们不曾获得这样的机会”
在花草园工作了十多年，非常有教育智慧的老师依然没有职称。这不是因为我们不够好，而是因为我们不曾获得这样的机会……
今年是我在花草园工作的第8年，我能够感到自己的教育智慧在不断增长，但是职称却仍在起点。体制内与体制外教师的职称评定有很大的差别。公立园的老师如果是本科学历，工作满一年后，完成述职，就可以直接申报认定二级教师。但2019年北京的职称评定政策开放之前，我们没有资格评，政策开放后，评职称的流程也远比体制内的教师要复杂得多。
10
/ 李美杰
教师（教龄5年）
“我渴望有编制，但有了编制就一定能带来职业幸福感吗？”
单从收入水平来对比的话，有编制的确占优势。但它在提供一个人保障的同时，也会带来一些束缚。
我同学所在的幼儿园是一所有名的公立园，最大的特点就是“固定”。每天的课程是固定的，每天组织什么活动是固定的，课程决策权有限，创造的空间也被日常的要求挤压地所剩无几。对环境创设的要求特别高，像我这样的手残党，估计很快就会因为环创不过关而惨遭淘汰。他们幼儿园经常举行各种评比活动，老师们和孩子们每日忙于评比，在一起自由游戏的时间有限。
当我和孩子们翻花绳、讨论“西天取经路线图”的时候，我都不禁会想，我的这位同学是否也在和孩子一起游戏，还是不在评比就在准备评比的路上呢？
虽然我可能没有我同学拿的工资高，福利好，但相比起来，我更不想生活在被“固定”“要求”“评比”充满的环境里，无法享受和孩子们在一起的幸福，更不可能获得这份工作带来的成就感。
与讨论
01.
体制：出逃 vs 回归
幼儿教师这个职业经历了从体制“出逃”，再到渴望回归体制这样一个变化。十几年前，很多人从体制里出来，是因为这意味着更多发展的可能性。而这些年慢慢回归的背后是整个行业结构性的变化。当下的困境是，当幼儿教师选择回归体制的时候，体制却没有承载教师“回归”的机制。
据2019年国务院关于学前教育事业改革和发展情况的报告，全国幼儿园专任教师258万人，尚有52万缺口。258万专任教师中，公办幼儿园专任教师总数为97.2万，而事业编制总量仅有55.6万名，实有在编人数更低，为44.8万人。这意味着，全国有82.7%的幼儿教师处于非在编状态。
我们所在的北京朝阳区也是这样。根据朝阳区2020年11月公布的朝阳区幼儿园协作组分片管理信息表中的数据，朝阳区有385所幼儿园，其中教委办园仅33所，占比为8.57%。教委办园中，也有很多非在编教师，因此“非编幼师“的数量占比会更高。
管培俊委员“出台编制标准，补齐学前师资缺口” 的提案显得恰逢其时。我们需要这么多教师，但却没有足够的编制。那么这些教师将以何种身份进入到幼儿园里去工作呢？是以一个“教师”的身份，还是以一个“打工者”的身份？
02.
编制：同工 VS 不同酬
幼儿教师是专业度很高的一个职业。学前教育高质量发展，必须依靠一大批高素质的专业人才。
体制内与体制外的差别，从表面看是收入的差距，再往深走是“同工不同酬”的困境，但核心是人生存所需的最基本的安全感、尊重感、公平感受到了挑战。
?? 做同样的事，创造同样的社会价值，为什么却无法被同等对待？
?? 幼儿教师不配和其他学段的教师一样，得到社会普遍性的认可与尊重吗？
收入是幼儿教师基本的保障，如果连这个基本保障都没有，精神的追求也无所依托。编制的问题解决的不仅是生存需要的问题，也是人的归属感需要的问题。
这些呼吁的背后，恰恰关注的是一个个鲜活的人。
03.
普惠：儿童 VS 教师
自2010年“国十条”提出以来，“普惠性”成为学前教育的新定位。大批幼儿园改制，普惠幼儿园数量增加，这促进了学前教育的公平，也带来了新的矛盾。
一方面，普惠政策带来了幼儿入园人数的增加，教师工作强度增强，教师需求量增大；另一方面幼儿教师工资水平因园所经费有限，停滞不前。在岗的教师因为没有编制想离开；外面的人因为收入低不想来。幼儿“入园难”的问题得到了解决，但“教师缺”的问题却日益突出。
教育普惠不仅要关注儿童，更应该关注教师。把教师留下，学前教育的发展才能不断向前推进。没有孩子的幼儿园不是幼儿园，但没有教师的幼儿园也难以为继。
04.
“非编”幼师：现在 VS 未来
在这次的调查中，我们询问了24位员工“如果有机会，你是否愿意辞去现在的工作，去一所有编制的幼儿园工作？”她们真诚地给出了自己的答案：
有3位选择会辞职去有编制的幼儿园：
“现实很残酷，毕竟一家人需要生存。”
“有了编制，会有更好的待遇，减少我的后顾之忧，更加能保证全身心投入工作。”
有8位选择了不确定：
“生活压力很大，但是舍不得花草园。”
“需要根据家庭情况判断，在能够负担的情况下，还是希望继续从事现在的工作。”
“我觉得无所谓，但是家里一直非常希望能够稳定下来。”
有13位选择了不会辞职：
“花草园是教育的理想之地”
“这是一份自己热爱并信仰的工作”
“目前来说，这份工作既能满足我的生活需要，又能满足我的精神需要，我很珍惜。”
“不喜欢体制内一成不变的生活”
“喜欢追求一种更有创造力的工作与生活”
“收入高低并不与工作中获得的幸福感呈正比，高薪但疲乏的工作对我来说是一种消耗。鱼与熊掌不可兼得，当下我选择跟孩子们在一起。”
“编制固然稳定，精神家园更加重要”。
看到这份反馈，我的心也是沉甸甸的。花草园这几年来，因为编制的问题，陆续有教师离职。这是作为园长的我，内心的伤痛。因为培养一个教师的过程是非常艰辛的，通常需要3～5年的时间。因此，每一个教师离开的时候，我都非常难过。
目前，北京市正在调控外来人口，这也让“非编”幼儿教师的生存越发变得艰难。
05.
愿景：批评 VS 变革
最近刷屏的江苏省锡山高级中学校长唐江澎说“批评中国教育的人太多，真有变革行动的太少”。花草园一直在做教育的变革者。这里的人心怀美好的教育愿景，并且用行动将愿景变成了现实。但现在，却时常感到疲惫与焦灼……
在疲惫中，我们依然选择了前行。即使在这样艰难的条件下，我们在专业上也在一直创新。因为精神有的时候是可以超越物质存在的。
当然，能这样做的原因，也是因为花草园的老师们大都很年轻，无需承担过多来自家庭的重担；有家庭的部分教师也不是家庭经济的主要承担者。当教师们的工资不能承担起养家的责任时，对配偶的要求就很高。这也是这些年来我特别关心教师婚恋问题的一个重要理由。
05.
结语
高质量的学前教育如何实现？
如何关注教育中最核心的教师问题？
和我们一样，被“编制”所困的教师的未来在哪里？
有很多人和我们一样，
很热爱这个职业，
也一直在寻找着一个更好的方向。
希望这样一份调查
能够为相关政策的制定提供一些支持。
希望能够有更多人和我们一起，
继续坚守在这个岗位上，
等待着曙光和希望的出现。
希望改革能来得更快一点，
不要伤了努力工作的幼教人的心啊……
致谢
感谢参与此次讨论的老师们以及北京师范大学学前教育研究所的白帆同学。要特别感谢周菁老师昨晚和我一起讨论这个问题，她的观点给了我很多的启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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素材收集 / 王海霞老师
编辑 / 张芬老师
日期 / 2021年03月1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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