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话 | 胡华X甘露 ：教育中真正的力量从哪里来？

本文根据此次对谈整理而成，有所删减。

对谈

我（右）与甘露园长（左）

 甘露园长：

 01 / 当有温度的教育实践 

 与有深度的教育理想相遇 

胡华园长走访的这四所幼儿园，园长们有一个共性——她们都深耕过胡华园长的文字，并将文字中的教育思想转化为园所场景中的每一处细节。无论是一次次充满哲思的课程实践，还是一段段浸润心灵的感悟记录，都是她们对“生活化课程”理念的深刻理解与践行。

胡华园长2019年主编的《幼儿园的生活化课程——回归传统、自然与本真》这套书，虽然没有举办过官方发布会或宣传活动，但这套书在很长的时间里一直在持续地影响着我们的教育观念和教育行为。它像一颗种子，被播撒在不同的教育人的心田，当种子遇到适宜的土壤，便会悄然生根、发芽。待到枝叶繁茂、花开满园时，人们会发现，每一朵花、每一片叶中，都蕴含着“生活化课程”的基因密码。

这两日，教育部课改实验区迎来了广州、云南、宁夏等五湖四海的同行，他们加入了对龙华区幼儿园的探访行列。我们在交流中发现，大家都对花草园的“生活化课程”有跨越地域的教育共鸣，这不正是“生活化课程”在中国大地“星火燎原”的生动写照吗？

它也让我们看到，当有温度的教育实践与有深度的教育理想相遇，不需要宏大的造势，凭借着课程独特的生命力，便能影响他人，获得自然生长。

 02 / 她用20年，在一所幼儿园里，

 成就了一群孩子和老师，

 也用文字播散芳华，

 影响了众多同行。

我最初接触现象学也是受到胡华园长的影响。当我研读胡塞尔的理论时，逐渐领悟到：无论是“主体间性”，还是“回到事实本身”的理念，本质上都在让我频频回望那个日常深处的自己。今天，胡华园长的到来究竟意味着什么？

就在此刻、此地，大家可以先放下对她的关怀、仰慕、追逐等所有预设认知与心态，以教师的身份重新感知、认识胡华园长。

我曾这样形容胡华园长：若我站在风中，风会从我身旁拂过；但若是胡华园长在，风会穿过她的身体，她是通透而富有生命力的。她用了20年时间，在一所幼儿园里，成就了一群孩子和老师。用文字播散芳华，影响了众多同行。

原本我并不常使用“使命”这类高大上的词，但在胡华园长那里，我忽然意识到，原来“使命”也可以用安静、周全的方式默默浸润，脉脉余香。

对谈现场

 01 / 教育中真正的力量从哪里来？

昨天，我们探讨了“人的力量从哪里来”的话题。这两天的参观，让我触摸到了一个更本质的答案：教育中真正的能量，往往从教育者在现场的“空性”中来。

何为“空性”？就是抛却预设，全然投入当下的纯粹状态。就像此刻我没有刻意准备生命答案，却会被一个个“当下”打动。就在当下，你会感觉到能量如清泉般奔涌。

今日上午，走访了两所幼儿园时，对这种来自“空性”的能量感受尤为强烈。分享两个美好具体的瞬间：

我和塔拉园长随着音乐和孩子们一起舞蹈

这两天有很多的“空性”瞬间：包括此刻说话的当下，甚至刚才听到甘露园长说这里让我们的“生活化课程”在本土落地生根，我心里涌起的除了感动，还有一点惶恐。因为我知道，你们只是借由我这面镜子，照见了自己心中更美好的教育图景。

我只是个“摆渡人”，而每一个人都有自己的教育彼岸，你们在此刻可能需要这个船桨，但真正能够抵达彼岸的，始终是你们自己。当某天你们能在自己的彼岸自由穿梭，教育生涯中便会生长出更多创造的可能，那方彼岸才是真正属于你的“教育之岸”。

我感觉，你们有很多地方比我们做得还好。未来老师们去花草园参观学习，我们除了当下的“空性”可供老师们学习、觉知的，其实没有什么“结果”可分享。因为我们地方太小，所以都不是结果性的呈现，我们的呈现都是片段式的，过段时间就会被更新，然后在“空性”中不断创造、不断生长。正是因为如此，即便我不在花草园里，花草园教育的模样依然鲜活，因为我们的教师有对“空性”的觉知与感悟。

“空性”是何物？是一种全然投入当下的纯粹。这也是花草园的教育哲学——不执着于“他人认可”或“书籍销量”，不“着相”于形式。教育的珍贵，在于每个当下的真实发生。

 02 / 真实发生的教育 

 远比“刻舟求剑”式的标准化描摹 

 更有活力 

我常对老师们说：做教育不必困于某物，但要有方向，然后朝那个方向去，该发生的自然会发生。这种“真实发生”的教育，远比刻舟求剑式的标准化描摹更鲜活有力。在教育现场，我会刻意放弃对标准化的追求，引导老师找到方向，再陪她们朝那个方向奔去。这或许就是教育最本真的力量：不执着于结果，让每个当下都成为生长的沃土。

我觉得你们做的教育也很有张力，就在于这种对“真实”的坚守。如果一定让我提一点小小的建议，我会觉得：不要让知识的框架束缚教育现场，两条路径并行才能走得更远。

我对这个世界有着自己的认知和理解。我坚信，能让人类活得更好的世界运行模式绝不是纯粹的理性模式，我将其称之为技术模式或者科学模式。

尤瓦尔在《智人之上：从石器时代到AI时代的信息网络简史》中已经揭示：人类走向分崩离析的隐忧恰恰源于过度精细化与科学至上主义。如果社会将“科学”奉为唯一正义，那真正的感性力量，反而成了最稀缺的珍宝。能让我们长久铭记的，往往是一些感性片段，这一部分，恰恰是教育生发里最核心的生长点。它不在理性的规划里，而是在感性的土壤中自然萌发的。

所以我觉得大家描摹教育成果、梳理理性模式的做法已经很出色，但若想更进一步，还是要回到感性的原点。我昨天用了一个词，叫“颠倒颠 ”模式，也叫“回归模式”：先以感性捕捉教育的火花，再以理性梳理成章。而不是以理性铺设道路，让所有人都行走在同一条路上。

 03 / 感性与理性的拉扯 

 或许是教育者最真实的生命状态 

这两日我很开心，但也稍有些疲惫，这些疲惫来自于内心的矛盾。退休后，我想尝试着去忘记过去创造的一切，但你们带给我的温暖的教育瞬间，教师们真挚的情感，让我意识到自己很难抽离。

这种感性与理性的拉扯或许正是教育者最真实的生命状态，这也让我格外理解了李叔同最终选择彻底放下的心境…… 

两天的幼儿园走访

我时常被那些温暖的教育瞬间

和老师们真挚的情感所打动

 甘露园长：

 所谓告别，未必是全盘割舍的决绝，亦可以是为自我留有余地的缓冲 

在阅读李叔同传记时，最易让我动容的，莫过于他对弘扬佛法的倾尽心力。其中最触动我的是，他将喜爱的石印封入石匣子里，埋进山洞的举动。我认为他是在做告别，但实际上那个石匣子并非被永久封存，而是一个可开启的通道，李叔同是可以随时打开匣子，重新触摸那些承载着生命印记的石印。这份“封存中的留白”，恰恰道破了李叔同内心的通透：所谓告别，未必是全盘割舍的决绝，亦可以是为自我留有余地的缓冲。

这让我联想到胡华园长当下的挣扎，或许李叔同当年也有过，所以他留出了一个通道，或者说是自由选择的余地，而这种自由的度，全凭自己的心性与能量来把握。

而这份“张弛有度的自由”，恰恰暗合了教育的真谛。教育从来不是单向度的“塑造”或“规训”，亦非强迫个体割裂过往、迎合标准，而是如李叔同预留通道一般，在引导与包容之间把握平衡，让每个生命都能在自我探索的过程中，从容掌控“放下困惑”与“拿起信念”的节奏。

当教育能给予这样的留白与尊重，每个当下的挣扎与抉择，都会成为通向更美好教育境界的通道，让个体在自在生长中抵达属于自己的丰盈。

 胡华园长：

 这么多年来，我也常常在 

 理想与现实之间徘徊 

这么多年来，我常在“坚守教育本真”与“适应现实需求”之间徘徊，这种纠结虽耗能，却让我更深刻触摸到教育的真实。

我一般不会让自己在幼儿园里一天停留满八小时，因为如果这么持续消耗，我的灵性与创造力便会枯竭。通常我会先到园里询问老师们遇到的困难或问题，尽己所能帮忙解决；待这些问题处理妥当后，我会在园中漫步一圈，将那些触动心灵的细节、生活中的美好记录下来，随后便悄然离开。

创造力不可能24小时输出，它需要呼吸的空间与沉淀的时间。我喜欢书写也正源于此，我想用最本真的笔触，把感动、思考与琐碎日常如实记录下来，没有刻意的目标，只是随心而为，让文字成为心灵的映照。

一个人的生命里会有很多的热爱，就像李叔同临终前写下的“悲欣交集”四个字，他有很多的不舍、悲伤，但也有很多的喜悦。我虽然还没有到达那样的境界，但也有相似的生命体验，深味其中滋味。当看到许多人因我而获得力量、照亮前路时，内心会特别喜悦，又有对自己“是否足够好”的愧疚。这是我当下最真实的生命状态。

感恩甘露园长给予我自由表达的场域，让我卸下防备，收获了情绪滋养。我也很喜欢喜欢这样真诚的分享，让自己的情感与思考自然流淌，在与你们真诚的对话中，实现心与心的相遇。

问答

处在人生不同阶段

我们如何

做最好的自己？

Question                  Answer

 胡华园长：

 01 /不要把生命想成一个宏大叙事，正是一个一个真实的瞬间构成了我们 

我觉得首先要去界定最好的自己是谁？是你眼中最好的自己，还是别人眼中最好的自己？这该由谁来定义？是外界的眼光，还是内心的声音？若总在意外界评价，所谓的“最好”不过是他者的投影，与人生阶段无关，随时都能“表演”出来。

比如这一刻你诚实地面对你自己，那这一刻的你就是最好的自己，因为你真实。当你走到路边，你看到那朵小花盛开，你拿起来，你赞叹到这花好有生命力，那一刻你也是最好的自己。我们不要去把生命想成宏大叙事，因为正是一个一个真实的瞬间构成了我们。

 02 / “最好的自己”

 藏在生活的褶皱里，

 需要很强的觉知力  

更好的自己藏在生活的褶皱里：比如用清晨的碎片时间进行锻炼、期待明日读书会上的分享、某个瞬间突然捕捉到的生活意义……这些看似微小的时刻，恰恰是“最好”的具象化。我们发现了生活里的那些更有意义的事情时，或者有更大的感受性发现时，那些都是更好的自己。

这需要很强的觉知力，当我们不断的去觉知，慢慢地我们心里会有一种体验，而这个体验就是我们能够识别到哪个刹那的感觉是最好的。这种觉知，不是刻意的修炼，而是对生活本身的深情回应。它让我们明白：所谓“最好”，从不是某个固定的终点，而是由无数个刹那的瞬间组成的。

我常对花草园的年轻教师说：“你不必让我觉得你好，你得先让自己觉得好。当你真正认可自己时，我自然会看见你的光芒。如果你自己都否定自己，我又怎会觉得你好呢？”因为人会有“着相”和变形的，唯有先自我认同，才能让外在的评价成为锦上添花，而非束缚。这才是“成为自己”最朴素也最深刻的道理。

 甘露园长：

 01 / “有缝隙的地方，

 才会有光照进来。” 

我想起胡华园长曾分享的一个故事：有位老师执着于追求“最好”，而胡华园长当时跟她只说了一句话：“有缝隙的地方，才会有光照进来。”我想把这个话作为回答这个问题的一个补充，就是最好的自己并不是最完美的那个自己。

我能理解为何大家不敢留白的原因：怕旁人觉得“不够好”，于是幼儿园环境被填得满满当当，填到我们所有的人都被噎住。可满溢的空间反而让人失去思考的能力——太完美有时恰是缺点，因为它遮蔽了生长的可能。

其实年轻教师追问“如何做好自己”和园长们渴望“打造最好幼儿园”的逻辑是相通的：本质都是理性的规划，却忽略了“最好的自己”本应是动态的、有着缝隙的。我们常在外围用力，因为我们知道环境是可见的着力点，而成为最好的自己是充满不确定性。但真正的成长，恰需要接纳不完美的自己。就像我能在结构化与非结构场景间自由切换，也依然保留着未被规训的部分，我会在体制的需求与自我追求间寻找平衡。

任正非说“黑和白之间有一个巨大的灰色地带，而你在这个灰色地带的中间哪一段停留，那个部分才是你最要掌控的部分”，我深以为然，这个地带正是我们掌控节奏、活出当下的关键。

 02 / 真正的“好”

 从不是他人定义的，

 而源于自我认同  

尼采说“活在当下”是“把每个当下活充分，不留遗憾”。我与胡华园长虽有共通之处但也有不同的地方——她以天赋灵性瞬间触动人心，我以理性架构支撑感性表达——但我们都深信：最好的自己，恰在每个当下的真实里。

我害怕身边的年轻教师被规训，怕他们将“他人评价的好”当作唯一标准。真正的“好”，从不是他人定义的，而是自我认同的——唯有自己觉得“好”，才能让外在的评价成为锦上添花，而非束缚。

教育亦如此——打动自己，才能打动他人。所以什么才是最好的自己，我想答案是，其实每一刻都能做最好的自己。

 胡华园长：

 01 / 年龄的增长带来的是 

 心境的变化和生命容量的扩充 

我想呼应一下年龄增长的这个话题，这是关于我心境的变化，就像一场自我的重构。

在花草园开始被大家了解的日子里，我就像一个小孩，发现了儿童这座宝藏，然后急切地呼唤大家，想向外界表达这份发现与创造的美好。那时的我总在反复诉说：这世间再没有哪份工作能比我们的工作更美好的了！我急于向外界展示儿童的可爱与了不起，急于证明他们是如何成全我们的生活的，更急于探讨我们该给予他们怎样的爱，才配得上这份纯粹的真诚。

但随着年岁增长，当我对生命的意义有了更深刻的思考，当生命日益丰盈，我对儿童的“给予”便不再局限于认知层面的引导或精神层面的引领，我更愿为他们铺就一层温暖的生命底色——无论他们未来是成为中国人、地球人，还是宇宙人，这底色都该是明亮而坚韧的，足以支撑他们穿越风雨，拥抱美好。

在与儿童朝夕相处的时光里，我对生命的感知悄然改变。如今我格外强调教师的“生命觉知力”——当你拥有100分的能量，即便状态不佳也能给出20分能量给孩子们；但若你自身空空如也，便连10分的能量都无法传递。

而儿童的生命力本就蓬勃，若我们的给予无法与之共振，反而可能成为束缚。这也是我如此强调“生命力”的缘由——它不是刻意的“给予”，而是教师与儿童之间能量的真诚流动，是生命影响生命的自然过程。

 02/ 唯有忠实于自己生命的状态，

 才能传递出真实的力量 

我自认是个悲观主义者——对人类命运的忧虑如影随形。今年夏天多地高温飙至50度，地球的伤痕正以惊人的速度蔓延。我常感叹：人类变“坏”并非因科技落后，恰因它太过发达。

马克思早在百年前便警示过科技异化之危，我更想将儿童拉回生命的本真。唯有如此，他们才能在未来的纷繁社会中保有鲜活的生命力。我称儿童为“人类的能量种子”，他们终将长成未来人，而我们能给予的便是这粒种子最丰沛的滋养。因此我也格外注重开掘教师的生命力。要让孩子活出生命力，教师自己先要成为有生命力的人。我对自身生命力的觉察向来敏锐，因为我深知：唯有忠实于自己的生命状态，才能传递出真实的力量。

我盼望着儿童也能拥有这样的觉知：既能看到世界的鲜活底色，又能以强大的内心抵御外界裹挟，在时代的轨道上保持平衡，不至于沦为“空心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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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 / 张芬老师

日期 / 2025年12月1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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