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自公众号:骆驼刺CL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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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骆驼刺
自从把新家安在南山下,每次一入进户门,对面绵延的山峰和原野,还有山边缱绻的云朵便透过客厅宽大的窗户映入眼帘。这样青山当户、白云可庭的一幕,常常让我想起儿时清贫的家园。
年少时家中贫寒,老家就坐落在邻县西南一个偏僻落后的村子里,耕农为生。村子被青山环抱,达溪河自群山间逶迤而过,河两岸的山与山很相似,村子与村子也很相似。我所在的村庄实际就是狭长河道中较为宽阔的一部分,随着河流的走势呈东西走向,不过百户的人家沿河而居,凿井而饮,耕田而食,朝出暮归,世代过着清贫而普通的生活。
老家祖辈们习惯在河的北面开阔向阳处依山建屋,我的家也就在北山脚下。院子不大,大概四分地,东西是两排土木结构的房子,北面是祖父早于父亲出生就靠墙打下的一排三孔窑洞,南面是土夯的低矮的围墙,大门是结实的灰色大板砖砌成的,木头的门框和半寸厚的漆黑的门扇都是旧式的厚重结构。印象中最深刻的是两边大门门扇上常年贴着破旧灰白的“秦琼”和“敬德”的门神,虽然年年新帖一副,可那时崭新的日子实在太少了,感觉崭新喜悦的红色只有几天便又回到大部分灰头土脸的日子了,那门上鲜红的对联和门神也不觉已就失去了它本来的色彩,和周围常年灰色的砖瓦、土墙、柴草没什么两样。可见常说的岁月无痕是假的,但凡日光所到之处,这世间的一切都在悄无声息的发生着变化,包括这院子里的人,一年年也被曝晒到黝黑、瘦削,甚至干瘪佝偻。
院子北面,也就是窑洞以上还有一片荒芜的院子和处于北山山坡的几个土台。那曾是村里祖辈早先居住的地方,经过多少年大地的变动和人为的挖掘修建,那些地方早已被遗弃和荒废,仅剩下散落的十多个黢黑塌陷的窑洞是村子早年间的历史见证,它们就像一块块丑陋的补丁,让村庄往日的清贫和艰难一目了然。小时候每每望向院子的北山,看着那些颓塌的洞穴如此醒目,就像风烛残年的老人张开塌眉掉牙的嘴巴几十年如一日地躺在那儿,让人觉得可怜又瘆得慌。成年后再回去,觉得北山又低了一些,那些窑洞更加寥落又狭小了,只是不再害怕,心里更多是对祖辈在当时艰苦环境下守着几十人的大家族在一起劳动生产又繁衍后世的钦佩。
所以至此,你也能想象到,我家院子的大门一开,便是北山了。那个我曾十几年踮起脚尖儿站在门框上吃力地不断变换姿势才能打开锁的大门,往往不是“哗”的一下就开了,它是缓缓的、伴随着“咯吱吱”的厚重的声响才打开的,像一个坏了胳膊或腿子瘸了的老人,轻轻动弹一下都要浑身吃痛。然后,一户普通又朴拙的农家小院和一部分北山就在我的院子里了。那时,家里的猫、狗、小牛和所有的鸡会在大门打开后一窝蜂似的围过来等着我喂食。而每次把门打开后,我都不会着急去做什么,只是在院墙下常坐的木桩坐下来歇口气,要把开门时所耗的几分气力慢慢补回来。那些语言不同的家伙们却不这么想,围上来媚着眼儿叫个不停。我也曾想,一个牲畜和人一样是不能选择自己的出生的,一旦生在哪里,就只能坦然接受这一切。就像我从小生长在山脚下,只能看着望不见头的山和长辈们一样勤劳去度日月,而那些猫狗生养在贫寒的农家,只能常年吃糠咽菜,农忙时节往往还要终日饥渴难耐。好在除了家务和农活,我还可以坐在院子里看看天上形状不一的云朵,天空有时蓝的不像话,云朵很低,像堆积的棉絮随意地铺排着。院子里从来不是空场的,有时晒着灿黄的玉米和谷子,有时晒着发潮的柴火。我也会绕上后院去北山上走一走,在窑洞上面能看见整个村子,能看见谁家人在除草在挑水,甚至能看见南山脚下达溪河明晃晃的像袋子一样好看,还有南山庄稼的长势也能在这里看个大概。或者就只是坐在北山山坡上发呆,看看自家的芦花鸡在荒弃的院子周围刨食,牛羊也会自己爬到半山腰吃草,似乎这北山是大家的山,对于我和它们有着不同的意义。而父母,他们似乎从来没有清闲过,如果让他们像我一样坐在院子的树桩上看天看山,那绝对是一种罪过,手里不停的劳作对作为农民的他们才是最庄严的人生意义和活着的尊严。他们更想不通的是,自小被山疙瘩包围着,开门就是山,我又能从山里看出点什么。也许是每次一开门就能看见山,又或者我曾多少次坐在山下的院子周围望着山若有所思吧,所以儿时学得最早也体会最深的大概就是“开门见山”这一词语,以及我自己赋予它独特的涵义了。
在偏远乡村的农家,那时候农业现代化对我们还比较陌生,常年也只是瘦田薄地、汗流浃背、生活拮据这些词语一直困扰着守在土地上的每个人,包括日渐长大、情感趋于发展的少年的我们。尽管困于群山之中,心头百般愁绪,可周围的大山也让我有了些许灵动的思维。最为喧闹的场景莫过于在春日里 。春天大概是从达溪河第一片坚冰消融和第一片野草拱土冒芽开始,还是从第一只布谷的叫声,又或者,从乡亲们第一行犁耙开始吧!总之,布谷牵头,百鸟都来了,鸟雀啁啾,在尚且干枯的山间和枝头叫个不停,这是每个乡村清晨必然奏响的自然灵动的和弦。也有多少个晨起后站在院子里望向北山或门外的南山,看见青白的雾岚锁在群山之间,就连周围远一些的人家也在云雾间似有似无,真正有听其音、不见人的神奇。最有魅力的是从春天开始,自然的芬芳与山下的我们有扯不断的联系。院子外的野花就不必说了,一旦门外的泡桐、榆树一开花,浓郁的香味就开始在农家院子里肆意地飘散。当然,大片的油菜花在北山梯田上成片盛开的时候,整座山都是清香的。直至初夏时节,山脚下村子周围的槐树碧绿起来,槐花飘香的时候,树木是清香的,村庄是清香的,连着这里的每个人,仿佛衣襟飘香,口齿生香,处处盈香。这样的滋味一直延续到夏天来临,漫山遍野的碧绿在风中如波荡漾,丝丝清凉中飘逸着青草香。山下的村子当然被一片翠绿遮蔽,只有蓝瓦灰墙在其中若隐若现。在匝地蝉声,田野的庄稼和两岸的树木争相生长,一片葳蕤。而我们,在这密匝匝的碧绿中无止境地玩闹,钓鱼或游山,也像自然界的一切疯长。而这种成长,有时是一瞬间或一夜之间,比如放牛时贪玩丢了一头牛,或者被一只蛇咬了,整个夏天都在燥热和垂头丧气中度过。又或者,一群无知的少年郎在一场繁重又匆忙的秋收后一下子就和地里风干的玉米秸秆一样高了。丰收的大地最好能带给我们喜悦,但更多时候,自然回馈给贫瘠大地和干瘦我们的是一场场连绵不断的雨水,于是,我们的忧愁并不少于父母,像尚未收获的庄稼一样开始在土地上发霉、腐化、蔓延。
北方的冬天是倏忽一下子就冷起来的,冷得无比坚硬和残酷,忽然一夜之后就是满眼的雪白。天地归于一片沉寂,就在这单调萧瑟的雪白中,一觉醒来大雪盈迟,仿佛院子不是自家的了,群山白雪皑皑,厚重和逼近了很多,看不到林木和梯田,看不到别的色彩和生机,唯有一段段袅袅炊烟在残破的屋顶缓缓升起时让人有了一些温暖 。山下的冬日很寂寥,安静到让人可怕。而大雪融化时,村庄处处泥泞,残旧的屋舍和零散的残垣突兀出来,把村庄的枯败一片片显露出来,让人真想从这无尽的雪白和寒冷中跳脱出去,寻觅一个温暖又崭新的地方。
后来,就走出了那群梦里都能描画出山峰的群山,客走他乡,离开了那一片山水。
如今,不觉已小半生已过。曾走过东西南北,也曾跋涉千山万水,见过世间的繁华,也经历过些许晦暗,但内心始终能保持清净和安宁,即使身在低处,也懂得取舍和释然。不觉已,我已然把自己活成了儿时一座山峰,普普通通却屹立不倒,给亲人们以信赖和依靠,而中年的心境,就像家乡那条宽阔舒缓的河流,波澜不惊,徐徐前行,也是恰恰好。在半世求索中,也始终觉得若择一城而居,最好有山有水,就像儿时,即使在山中,即使粗茶淡饭,日子却简宁如水,安暖舒心。我想大概世间最舒适最熨帖的生活也莫过于此:住在熟悉的小城,守着温暖的亲人,平安健康、简单快乐地度过每一天吧!后来,果真找了一处居所,把家落在另一座小城的山下,也只是普通的向南的山,我且叫它南山吧!此时山下的家,也是开门见山的一个家,也同样是父母子女温暖相依的一家。家的对面就是连绵不绝的山峰,高大的林木倔强挺立,流云就在山间飘着,时而也有人在山中行走。而南山以南的千里之外,就是我曾魂牵梦萦的老家。在那里,距离上一次看山,有二十多年过去了。这二十年里,仿佛一切都没有变,如今只是换了一个地方继续看山而已。又仿佛,一切都变了。
也许,途经千里的风,今后会在我的窗前徜徉。
愿我住南山下,四季皆美景;愿我安于此,有心恰如少年时。
文字:骆驼
编辑:骆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