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师文苑】薛小伟：个人的体验

恕我再想不出更好的名字来命名，只能用大江健三郎曾经用过的这个名字了。当我独自走在淹在雨中的柏油路上，恐惧在心里悄然而生的时候，我想我需要点什么东西来将破损的勇气堵填好。我的思绪开始在有和无的诸多事物之间穿梭开，决定将之记叙下来的时候我发现了一个难题，就是该如何命名。

命名是一件重要的事情。比如很多父母都给自己的孩子起名字的事情上狠下功夫，在他们看来名字或多或少影响着他的孩子的人生。很多大人物都有个不同寻常的名字。我想，叫《一个人的旅行》，又觉得不妥，因为彼时的心境与旅行格格不入，至少我的情绪一直处在一种紧张之中，直到当我走进那边在晚风中摇曳着的魅惑的路灯时。叫《独行侠》吧，迟疑了一下又被自己否决了，侠者，为国为民，义之大也。我何德何能沾此殊荣，顿时羞愧万分。

就在我陷入迟疑与否定的困苦中脚步逐渐放缓时，大江健三郎救了我，因为我突然想起了大江的《个人的体验》，顿时欣喜万分。体验来自心灵最致密细微处，有些可说，有些则不可言。而此时我总想告诉人们一点什么，尽管我没有考虑是否有人愿意去听，表现欲真是魔鬼，有时候你不得不承认。

也许是由于天晚了，再加上下着大雨的缘故，世界变得无比的安静。有声音从远处传来，但是那声音传递给耳膜的信息却是遥远的寂静。我开始明白我上当了，就在我的脚走下车流穿行、人流匆匆归巢的大路，踏上空无一人的小路时我就已经中了圈套。

我陷入一片异常静谧的氛围之中。

风声、雨声、鸟叫声等等，都是静的，尤其是阴雨的死寂的黄昏，带给了我无比深刻的伤害。在我幼小的时候我总爱用色彩去形容很多事物。比如我总认为月亮是玉米饼样的黄色的，那种颜色不是画家的笔能调和出来的，却是祖母能烙出来的；我总认为晚风是黑色的，带着些许邪气，就像童话故事中的老巫婆戴的斗篷、穿的披风。那时候我总是坐在家门前的枣树下在黑色的晚风里看对面的山，看天上的星星，当黑色的晚风吹得很紧的时候我就撒腿跑回了家。

当然，我认为黄昏是古铜色的，这个形容的灵感来自于我和几个老汉坐在玉米秆或者麦草垛上晒暖暖听故事的时候。我和三个老汉在玉米秆或麦草垛上晒过暖暖，听过故事。

第一个老汉姓王，我叫爷，我叫他的时候却不直接叫爷，而是叫王爷。他是我的大王爷，爱打猎，后来腿却不中用了。医生医不好，女儿就去问神婆婆，神婆婆说王爷年轻时杀的生太多了，老了才遭这样的罪孽。王爷不信，照样打猎，这让我为一个猎人的遭遇感到羞赧，因为猎物似乎都知道王爷的腿不好，就故意停在王爷不远处，待王爷举起枪瞄准了的时候又倏地跑开了，王爷不死心就追去，眼看追上了，放了一枪打中了，到跟前时却没发现猎物，有时候还吃一口黄鼬的臊。

我心里有一个想法想告诉王爷，就是让他将猎枪折断烧了柴去，但直到王爷下世我都没敢告诉他。大王爷下世时棺材里装的不是猎枪，而是烟锅，装了满满一锅烟的烟锅。我觉得王爷这个决定是错误的，枪带去了还能打鬼，大小鬼统统打，多威风，带烟锅干啥。而当冬日夕阳从对面的山头上斜射进族人给王爷搭的灵屋（其实是一孔黑漆漆的窑洞）打在供在王爷黑白像前的烟锅上时，烟锅头的黄色金属似乎散发出一种永恒的温暖，这温暖就和冬天夕阳的余晖的温暖一样，我瞬间情不自禁地流下了泪水，跑到了一个角落里哭起来，贵仁还夸我对王爷有心。

第二个老汉也姓王，我也叫王爷，不过他是排在大王爷之后的。他老年有两个嗜好，一个是打牌，一个是抽烟。打牌是凑热闹，一阵子的事，抽烟却是享受冷清的，那是一个人的事，是长久的事。白天抽，晚上抽，睁开眼抽，闭眼前抽，抽得昏天暗地。当然他也有一杆自以为豪的烟锅，据说烟嘴是玛瑙的，烟锅杆子有一米多长，烟锅头是新灿灿的铜做的，我发现天上有火烧云的时候他的烟锅头是红的，雷雨过后大地无比深邃的时候他的烟锅头是黄的，当然这要是在黄昏。

二王爷闭眼前抽了满满一锅子老旱烟，心满意足地去了。在他老年不能自理的时候也不得放弃了多年坚持自己种植老旱烟的惯例，开始向陈茵购买老旱烟。陈茵是村里唯一会做小生意的，他酒后说漏了嘴，道出了自己做生意的秘诀——卖的老旱烟里面掺了烂白菜叶子。

很多日子里我和吉禄老汉靠在麦草垛或玉米杆上晒暖暖，这样的日子大都在冬天。一直能晒到太阳落山。夏天的时候我们偶尔也做出这样的姿势，在同样的地方，只不过每年的麦草垛和玉米杆不一样，新的旧了，旧的不见了，被烧了火了。

和吉禄老汉在一起，我不害怕黑色的晚风。

很多个夜晚，我从麦草垛上起身回我的村西头的家的时候，我就边走边喊：“你再抽锅烟，我就回去了。”

吉禄老汉就点了一锅烟。我小心回过头一看，远远的黑暗中有火星一闪一闪的，我就知道那是吉禄老汉，他在看着我哩。

我喊：“你抽了几锅烟了？”

黑暗中传来吉禄老汉颤颤地声音：“三锅了——”

“真的？”

“真的哇。”

“咋抽这么紧？”

“抽得紧了给你娃照亮么。”

我站在了村西头的家门口时还能瞅见远远的火星，忽地亮了忽地暗了。

我喊：“你甭抽了，我到家了。”

吉禄老汉哎了一声。

世界黑了。

我再一次验证黄昏时古铜色的的时候我的童年的尾巴已经开始褪掉了。

吉禄老汉已经稀秃的脑门上耷拉着不多的白发，他的门牙掉了，烟锅嘴子刚好堵上他的缺失的门牙。我无数次听他讲过的孟姜女和白毛女的故事又在耳边响起，虽然有的地方他说得很模糊，但我明白他的意思。

讲得太阳斜了，村庄暗了。似乎是几秒，又似乎是很久，是多久呢，那时我说不上来，我们谁都不言语了，不呼吸了，静静地看着夕阳搁在对面的马家湾的山头上。整个村庄一阵子成了黄豆的颜色，一阵子成了煤油灯的颜色，成了铜烟锅的颜色……我眼睛像沟里那块会冒水的石头，湿漉漉的。

我说：“你抽的啥？”

吉禄老汉说：“烟么。”

我说:“不是，是火。”

吉禄老汉说：“像着么。”

我说：“是光。”吉禄老汉瞟了我一眼。

我说：“是太阳。”

吉禄老汉瞋道：“赫，你这娃崽子盼着我死么，我把太阳吞肚子里还不把我烧死。”但随后笑了：“你娃子要念下书。”

那时起我开始喜欢昏黄，因为没有吉禄老汉的铜烟锅的时候我可以看黄昏。

我念书时从课堂上学到了一个字——“铜”，老师让同学们组一个词，到我跟前时我知道的前面的学生都说过了，什么铜钱、铜丝、铜金属等等，我就说了个铜烟锅，紧接着造了一个句子：吉禄老汉的铜烟锅和黄昏一个颜色。没想到刚说完，老师就一脸不悦：吉禄老汉是放牛的还是放羊的？我看你跟去好了。

这事情我没有告诉吉禄老汉。我回到家查了字典，找到了一个别人都不知道的词语——古铜，并造了个句子：黄昏是古铜色的。勉强得了及格。

自此我将古铜与黄昏联系了起来，并将之视作我的一个秘密发现，心里兜满了小欢喜。直到数年后的一个夏天的黄昏，一场似乎冥冥之中的大雨将我对黄昏的热爱浇得冷却，但这并不算什么，相比这雨中潜藏的让人窒息的气息，我毫不避讳地说我嗅到了，我的族人也嗅到了。

那一年我14岁。我牢牢记住了那种让人窒息的气息，它将时间拉得无限的漫长，并且看不到希望。

雨无比的大，它并没有打算让我们将自己的痛苦释放到那个偌大的院落意外的地方去，直到第二天的早晨才有族人以外的人来探望。父亲毅然冒着雨下了山求了神婆婆，甚至涉过了咆哮的河流。

天黑之前，雨突然停了，夕阳从云缝里挤出来，整个村庄明暗交错，应该说这又是一个令人陶醉的黄昏，但我像一个在地狱里待久了的人惧怕光明一样，开始怯怕黄昏，尤其是那个雨过天晴的黄昏。记得我独自一个人走出院落，看到浓密的树叶将蜡黄的阳光剪得支离破碎，整个村庄充满了死寂。

我逃一般地跑回了院子。

在那个黄昏，一些人的命运轨迹开始改变了。我真的希望，所有命运的坎坷与磨难都可以加之于我一个人的身上。我这样想并不是说我是多么的无私，而是一直坚信自己无坚不摧、百毒不浸。

许多年后，随着一些面孔的消失，我一定会忘记那些曾经刻骨铭心的整个细节，但对一种纯粹的美从热爱到惧怕地转变足以印证情结之殇。

生命中很多东西会不会重复出现，很多事情会不会重复上演。我问尼采，黑格尔，萨特，叔本华，他们都一脸茫然。

因为我意识到许多年前的那场雨似乎又下到了现在。从大路涉上小路后，我的嘴唇从飞扬的雨中尝到了熟悉的味道。

关于那个黄昏的记忆被拉开了一道口子，我在雨中迅疾地奔走，雨天阴暗的光景似乎要将我带回到那个遥不可及而我不愿触摸的地方去。

某一刻某一瞬间，我对来自黄昏的恐惧被放大被定格，我确信那绝不是孤独。这个黄昏将会发生什么，我充满好奇而又拒绝得知。

无知者无畏，我会是无畏的么？

应该说这是北方的雨季，季节——秋天犹如一条巨蛇吐出了肃杀的信子，风雨交加的黄昏，浓云低垂的天幕下，似蛇黑色脊背的公路上，有人在踽踽独行，他行色匆匆，脑海里闪现着过去，眼睛却盯着前方，好像那雨幕里潜伏了无数的敌人，那苍茫的山脊后是不是暗伏着饥饿的狼群，待他穿过便啸声四起，将他俘虏。

是的，我是一个人，我走在让我内心不安的路上，我不是行者，我只是一个赶路的人，渴望抵达灯火熠熠的地方。我开始小跑，但觉得不妥，又停下定定神，越是充满危险的地方，越不能惊慌，越要冷静。风吹得路边的草丛交头接耳，他们再传递着什么讯息，远方的山林在摇旗呐喊，战争似乎一触即发。而我就赤裸裸的没有任何隐蔽，暴露在它们尖锐的目光之下。

我感觉到它们盯着我，无数的眼睛盯着我，这些眼睛就藏在草丛里，我不看他们的时候他们就眼皮都不眨一下地盯着我，我倏地将目光射向它们的时候它们又一起低下脑袋，致使我无法捕捉到它们的目光，无法揣测他们的阴谋。它们还在等着什么，它们为何还不动手？

这一个人的战争将是多么的悲壮，如果我和它们拉开阵脚，一人杀入万敌之众的阵中那也是一种荣耀。可是，我还没抬起手中的武器，没策马扬鞭，就会被射下马背，这又是何等的耻辱。

一股强风掳过，差点将我的伞吹跑，我紧紧抓住伞把不放，又差点将我带倒。一股子冷雨泼在我的身上，我打了一个寒颤才发现，我没有一件兵器，更别说战马了。我有些沮丧，没有战马就难以显得威武雄壮，面子上的事暂且不顾，去而求其次，没有兵器怎么能行呢？我的内心的壁垒似乎被捅了一个窟窿。

我是要去战斗的，我坚决不蜷缩在壁垒里做一个懦夫的。我必须像堂吉诃德一样不断地战斗，甚至像塞万提斯那个老头一样，当冲锋的号角响起，第一个冲上前去杀敌。塞万提斯冲上听到冲锋的号声第一个就冲上前去杀敌，但是当他知道他冲了上去其他人却没有冲上去的时候他是笑了还是哭了呢？

塞万提斯最后当然被俘了。我的境遇和塞万提斯还有点不一样，塞万提斯冲锋的时候身后站着数万准备和他一起作战的士兵，而我的身后却空空如也。如此而言，我的处境要比塞万提斯糟糕得多，结局或许和塞万提斯不一样。在欧洲，做了俘虏最后苟且偷生并不是一件耻辱的事，因为生命诚可贵，活下来是对生命的尊重。另外，只有活下来才有复仇的机会。

而我坚决不做俘虏，可能是被很多生命在绝境中选择了悲壮所感染的缘故吧。这里说的很多的生命绝少指人类，我见过很多的动物在大自然的法则下轰轰烈烈地死去。比如，我曾看见过一只大黄猫将一只松鼠赶上了沟边的柳树，松鼠可能低估了猫的本事，以为脱险，却不料黄猫歇足了精神，开始爬树了，松鼠不安了，一直爬上了柳树最高的枝桠，最后纵身一跃跳下了沟。

我被松鼠的选择震惊。所以我决定要么战斗到底，要么就学那只松鼠。我这样的抉择可能会被塞万提斯认为是对他的选择的不齿，而我要说的是恰恰相反，我非常尊重塞万提斯的。

我手里仅有的一把伞暂且作为我的武器吧。前面我说我连武器都没有，怎么能奢望战马呢。现在，我不是有了武器了吗，我开始渴望一匹健硕的战马了。工欲行其事，必先利其器。武器还不算差，战马也要上好的。

据说拿破仑个子不高，应该没有一米七五，骑上战马都能冲锋陷阵，耀武扬威，我骑上战马当然显得威风凛凛了。这更刺激了我对战马的渴求。

我脑海里开始奔腾着很多马，有秦始皇的，有罗马大帝的，有项羽的，有堂吉诃德的，还有拿破仑的，拜伦的……等等，可是就是没有我的，我的马呢？我应该是有过马的，至少有一匹。

我想起来了，我的确有过一匹马，只是太久远了，我竟然将它忘了。不过，我现在想起来了，因为此刻我比任何时候都需要一匹马。那匹久远的马的确是我的，这下就省了我和别人为好不容易找回的马争论了。

在我五岁的时候我就拥有了一匹健硕的马，那个时候和我年龄相仿的伙伴们几乎每个人都有一匹健硕的马，白天策马扬鞭，奔驰在村庄的小路与陌上，晚上睡觉也将马匹紧紧地揽在怀中。

那匹马跑进了我五岁的年龄，跑进了我五岁的生命，可是后来它却悄悄地消失了，我竟也忘记了寻找。在一次赶庙会的时候我又看见了我的马，它竟然奔驰在广阔的戏台上，载着红面关公、载着人中吕布……享受着台下无数双眼睛的瞩视，那是何等的荣耀。而我倔强地不愿再牵它，不愿骑上它宽阔的脊背。

今天，现在，我又将它从我的五岁的年龄里牵出，从我五岁的生命里牵出，从戏台子上的关公、吕布的手里接过马鞭，跃马而上。

秋风秋雨将我的衣衫扯得纷飞，一股悲凉从我的心头升起。战斗随时会发生，我小心翼翼地行走在这荒山野岭。我的战马一声不吭，我的心里惦记着它喑哑的嘶鸣，战斗就在那一刻到来。

我忘记了一件重要的事，这件事与战斗无关，但与战斗之后的事有关。战斗之后的事我可能看不到，但我必须想到。无论在正义或非正义的战斗中，每个士兵都有这样做的权利，这是士兵的职责。

我警惕地环顾四周，一切并没有显得无比安静或者无比聒噪，这是敌人给了我一丝喘息的机会。从口袋里摸出手机，拨通了Z的电话，Z正忙着，我说我走在雨里，前方还有近二十多里的山路，路上可能有……有兔子、麻雀……”

其实我想说潜伏着很多的敌人，我即将去战斗了，但是我想起很多士兵打仗前说的都是一些与战斗无关的事。Z一听我可能又要讲故事了，就说忙着，待会说。电话挂了。

这下我可以专心地战斗了。

我的马的步调和我的脚步一致。

那些潜藏在路边的草丛里的敌人可真有耐性，我不断地从它们的眼皮底下经过，它们竟不为所动，我甚至可以听见它们窃窃私语的声音，它们在等待什么。

那些伏在雨幕背后的狼群竟然一点点地往后退，那些隐没在苍山背后的长着獠牙的我不认识的动物也在往后退，退了一座又一座苍山。

虽然我看不见它们的面孔，但这并不意味着它们不存在。越是这样我就要越加小心，我在明处，它们躲在暗处，它们可能在等待着一个对它们有利的绝佳时机，这显得多么的多余。

我只是一个士兵啊。

雨幕越来越厚了，秋风更加强劲了。这高原的秋天要比任何山谷里的秋天更深，更浓，而我衣单衫薄，瘦骨嶙峋，真有些招架不住这样的秋天的随意点化。

远处的山峦早已不知去向了，而近处的也在我的视线里飘忽不定，这些障眼法可迷惑不了我对敌情的判断。现在我能想到的战斗的情景就是：高原突然在一瞬间无比的寂静，甚至陷入了死寂，和许多年前的那个黄昏一样充满着令人窒息的气息。我开始惶惶不安，秋雨如冰如火在我的嘴唇凝结或燃烧，在数秒的漫长的等待后，四面啸声突起，这当然会更加剧我的不安。

我的马发出一声长长的低鸣，那声音就像从地心传出来的，随后就在原地打转，它也不知所措。突然间，雨幕被撕开一道口子，狼群蜂拥而至，盖在山峦上的浓雾顷刻间消失得干干净净，那些兽脊突兀出来，它们拧一下脖子便会地动山摇。我着急地挥舞着手中的鞭子和武器，但我的马就是不肯向前迈出一步，这使我的自尊心受到了极大的伤害。

狼群开始躁动起来，兽开始低声咆哮起来，这些都是向我发出的嘲笑和讽刺。我感受到了比恐惧更让人害怕的东西，那就是无助，它比洪水猛兽更令人难以抵挡，后果将会不堪设想。情急之下，我走下马，定了定神，义无反顾地朝着这群正在对人类的尊严发出蔑视的声音的狼群飞奔过去，同时不忘了高举着我的武器。

当然，我只能朝着一个方向发出攻击，那些低声咆哮的兽暂且不管了。

狼群正沉浸在嘲笑和讽刺带来的愉悦中，它们哪里会料到我会做出强烈反抗的举动，竟然落荒而逃。我并不能就此而止，因为它们刚才对人类的蔑视已经让我出离了愤怒。直到气喘吁吁的时候我才停了下来。

我意识到自己犯了一个很严重的错误——轻敌。这可是兵家大忌啊，如果继续穷追下去，势必会中了那些狡诈的狼的奸计，身首异处也未可知。

我对自己的轻率感到懊恼。

我想起了我的马，啊，我竟然将它丢弃了。一个士兵，无论什么时候都要相信自己胯下的马和手中的武器。这是哪个著名的将军说的，我想不起来了。现在最重要的就是找回我的马。

我回到我向狼群开始发起攻击的地方的时候天和地更暗了，这是黑夜前的光明，如此的微不足道。那些兽脊又披上了一层浓厚的雾，这让我更加确信了那些落荒而逃的狼背后隐藏着一个巨大的阴谋。我为我的鲁莽后悔不已，为对我的马产生怀疑而深深惋惜，是的，一个士兵无论什么时候都要相信自己的马，这是多么深刻的领悟。

庆幸的是我的马依然站在原地，它并没有因为我对它产生怀疑而离我而去。此刻我对它满怀歉意。我在它耳边轻声呢喃了一会，它扬起头示意我上背。我又重新爬上了我的马，继续前行。

这是我能预料到的最糟糕的战斗，我首先在战斗中会惊慌失措，甚至做出错误的决定，这会导致不可挽回的结果。

我要竭力避免这样的事情发生。

通往灯火通明的目的地还很远，我开始失去了方向感，任由一条黑乎乎的马路驮着我和我的马向前挪腾。马路七拐八拐，我和我的马也跟着七拐八拐，人说九曲黄河，十八弯的南泥湾山路，我看那些曲曲和弯弯说什么也比不上这条马路的曲曲弯弯，这条路何止九曲，何止十八弯啊，这些曲曲弯弯我都说不清了。

在这些曲曲弯弯当中，有一处险要的地方是最让我苦恼的，那就是大柳树。

大柳树是对一段比较曲折的山路的命名，因为在这段山路上长着一棵特别的柳树。说它特别，是因为它成全了一个绝望的人——让他做了吊死鬼。这个故事大抵是真的，这是一个上了年龄的对我要到达的目的地方圆十几里知根知底的老者说的。自打那老者说了以后，每次我经过大柳树的时候就会特别留意一下，总会觉得它不同寻常，它这辈子就为一个孤绝的灵魂站在那里，他也没有辜负它的等待。

在今天这样糟糕的天气里，凄风冷雨，我可不想和他展开对话，因为在很多故事当中鬼总会与人类为敌。尽管聊斋中写了那么多可爱仁慈的鬼，但这并不能改善多年来鬼对人类灵魂造成的创伤。因此，我不能确定他是敌人还是朋友，我必须保持高度的警惕。

山路盘旋而上，这一路上，我的耳边总是不断回响着窸窸窣窣地声音，而我也为这声音苦恼了一路，我能确定这是敌人在密切的交流，但我却不能明白这些声音的意义。有一阵子这些声音竟变得无比的大，我恨得咬牙切齿却又无可奈何，我明白自身力量的弱小，不能擅自向强大的敌人发起进攻，我明白它们在一次次的羞辱着人类的局限，但我必须懂得克制。

越靠近大柳树我就越胆怯，因为我的内心充满了矛盾，我不能确定那个把灵魂交给大柳树的他是敌是友，这种犹豫不决的心理势必会削弱我的力量。啊，人类，就让我暂且将他当作敌人来看待吧，我可不想落个一败涂地呢。

大柳树在雨幕中一点点地长了出来，摇曳着苍老的枝桠，就像他的干瘪的脑壳上长期未修整过的头发，我能确定他的脖颈悬在柳树上多年后脑壳开始变形甚至干瘪了。

我的马还是一声不吭，走得一本正经，它甚至都没有抬头瞧瞧正在逼近的大柳树。我的眼睛锁着黑色的大柳树，手里执着武器，双腿用力拍打着马肚子。大柳树的树冠里也窸窸窣窣的，不过这个窸窣和路两边草丛里的窸窣还不一样，大柳树窸窣的时候路两边的草丛就停止了喘息、交流。我屏住呼吸，眼睛一动不动，雨水流进我眼睛的那一刹那大柳树开始飘忽不定，我的心像被圈在了一个房子里东撞西撞急于寻找安全的出口。而这时，我的马停了下来，我离大柳树只有咫尺。

我的马竟然停了下来，这出乎了我的意料。事实是，当我意识到它停下来的时候它已经有好几十秒都没有往前走了，就在这几十秒的时间里我还专注地盯着大柳树，双腿有节奏地拍打着马肚子，手里的武器直指着大柳树。

是的，我的马悄无声息的停了下来，一种无名的恐惧顿时从我的心头汹涌而出，我的直指着大柳树的武器失去了准心，锋芒舔着空中的雨乱刺，我的双腿像失去节奏的鼓槌一样拍打着马肚，可我的马还是不动弹。

着急使得我的眼眶发热，他和大柳树就像风扇片在我的脑海里飞速旋转着，我费了老半天劲才摸索清楚之前很明了的一个问题——他和大柳树的关系。他是在大柳树上吊死的。凡是吊死的，大都是有冤不能伸得或者有苦无处诉的。这冤和苦与我何干？

大柳树继续舞动着它的湿淋淋的枝桠，发出那种窸窸窣窣的声音，路边的草丛依然低头沉默。我发现人类的恐惧、惶恐也是有限的，持续到最后就会进入疲劳状态。我对大柳树的恐惧被放大，甚至超出了心理承受范围。开始时我对心理承受范围内的恐惧反应十分强烈，当我在承受之内的恐惧中挣扎了好久后，我逐渐感觉到疲惫，挣扎的动作幅度缓了下来，我渴望睡眠，稳稳当当地在我的马背上睡去该是多么幸福的一件事。

当恐惧逐渐放大甚至超出我的心理承受范围的时候，这种铺天盖地袭来的睡意像隐形的子弹一样嵌满我的全身，没有疼痛，只会让我昏昏欲睡。我有些招架不住，意志力甚至开始溃退，心里产生了一种声音，这种声音是我自己说给自己的。我说，要不干脆下马去靠着大柳树美美地睡一觉，但同时又有一个声音立马否定了。这个声音也是我自己说给自己的。
我努力复制他当年和大柳树建立关系的情景。他不会冷不丁地随便找了一棵树结束了自己的生命的，他钟情于这棵大柳树应该有很长时间了。在最初的时候他认为它仅仅是一棵普普通通的柳树而已，当然，那时它还很小。

后来他爱上了它，这并不是偶然的，或许他有一个深爱的情人名字里有“柳”而他最终没有得到“柳”；或许他的故乡在江南水乡，他太怀念故乡三月的苏堤烟柳了；或许“柳”是他梦中声声呢喃唤他归来的母亲，而此地清一色的方言深深地伤害了他的母亲他却没有能力去保护她，也未可知。

如此而言，他和大柳树建立一种深切的关系也算是一个完美的抉择，他爱上了大柳树，大柳树成全了他……这些想象一点点盘活我渐欲昏睡的意识，我清楚了我和他的不同。我不能像他一样爱上大柳树的，我的抉择是战斗，如果我在大柳树跟前停下来那就意味着我放弃了战斗，这有违我的初衷，和战败有什么两样呢。

我清醒过来，打了一个响亮的喷嚏，全身积蓄了一点力量。我张大嘴巴想喊一声，舌头却硬梗梗的像根木棍，我又把嘴巴合上，把舌头搁在上齿和下齿中间，喉咙蠕动了一下，一股咸咸的味道裹满舌头。我重新张大嘴巴，听到崖娃娃“啊”地喊了一声，这声音竟和我的声音一模一样，就像从我的口里发出的。

我的马抖了抖脖子上的雨水，甩了甩尾巴，猛地就驮着我开始前进了。我获得了一种犹如告别了漫长的中世纪般的幸福，那种感觉不复再来，值得回味很久。而就在此时，我回过头去对着大柳树说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话：幸亏只有一棵柳树，要不然你会陷入两难抉择，一生碌碌无为呢。

背后传来一阵悠远的呜呜声，那是他的哭泣声。他没有从我这里找到慰藉，反而被深深地伤害了。往后的日子里我可能会怀疑自己是否罪过深重，因为我在恐惧中将一个委屈的灵魂推向了冰冷的深渊。这并不会让我陷入二难选择，我会为此寻找很多借口去开脱，毕竟我是人类的一份子。

草丛里又恢复了窸窸窣窣的声音，现在，我对这种声音已不再陌生。空中又有飞鸟从我头顶鸣叫而过，它们就像从第一次世界大战中一直飞到现在的战斗机，我对这个形容开始持犹疑态度，到最后我肯定的认为它们就是战斗机，但不是第一次世界大战中的。

这些战斗机有大的有小的，有白的有黑的，它们的飞行本领无比高超，有几次竟贴着我的头发掠过，所幸的是这并没有伤着我，但让我感到惊怵，因为我脑海里闪现出了一个真实的战斗的画面——恐怖份子开着飞机冲撞矗立的高楼。

这又是一个新的敌情。

我将身体贴在马背上，把头埋在马的长而密的鬃毛里，手里的武器竖起来，这些举动都是我应对新敌情采取的措施，然而收效甚微。我的马面对新的敌情也不安起来，它的前腿上的肌肉突突地跳着，这是不好的兆头。

我发现了一个规律：当风吹得紧的时候，那些战斗机就在空中失去了平衡，有好几架扎进了茂密的树冠后再也没有升起；当风掀起大雨泼洒在我和我的马的身上的时候，那些战斗机躲闪不及，有好几架战斗机因机翼沾满了水而被迫降落。这个发现对我来说犹如找到了救命稻草，我欣喜不已，示意我的马依着风口走，迎着风吹斜的雨走，果然凑效了。

我们头顶飞窜的战斗机减少了许多，只剩几只体型较大的战斗机依然紧追不舍。

我丝毫不敢懈怠，走到几株个头低矮树冠却浓密的槐树前，勒住马，用手在鞋底上抟了一块泥巴，朝树冠里扔去。树冠里没有动静，我不放心，又扔了一块，还是没动静。我赶紧将马拍进硕大的树冠下，战斗机飞不进来，只能在槐树头顶嚎叫，嚎叫了一阵子就闭嘴了。我透过槐树的间隙看去，发现它们降落在路边的电线杆顶端。咦，净想守株待兔的美事呢。

我看到槐树的周围长着很多旺盛的蒿草，这可是上好的伪装材料。蒿草叶子茂密，呈青黄色，用它来伪装最合适不过了，并且它天生就含有一种臭味，很多动物对它敬而远之。在这特殊的情况下就只能委屈我的马忍受蒿草的臭味了。

我在我的马耳边嘀咕了几句，它吐了一口粗气，我就知道它答应了。我将槐树周围的蒿草统统从露出地面的根的部分折断，把茎叶串连在一起，搭在马背上、脖颈上、头上，只给它留出了两只眼睛。我也给自己身上披满了蒿草，做了一顶草冠戴在头上。

有人可能认为我的这身装扮很带劲，的确，在我紧张的情绪中游弋着一丝飘忽的喜悦，我从我的这身行头上找到了人类远古的身影，人类犹如又回到了母亲的襁褓。

我轻轻爬上马背，从树冠里走出来，我和我的马都隐去了外貌，现在我们是一座长满蒿草的会移动的小土丘。我骑在马背上纹丝不动，把武器藏在蒿草下。走了很远一段路后，我缓缓回过头去，看见那些战斗机停留在电线杆子上摇头晃脑的观察着路边的树冠。

终于摆脱了恼人的战斗机，我并没有立即褪去伪饰，而是继续隐蔽前行。

天黑摸摸了下来，雨没有歇歇的意思。雨幕由白色逐渐向黑色过渡，雨也由透明不知不觉变成了黑色的。路边的草丛模糊起来，连窸窣的声音也模糊了。伏在沟壑里的巨兽躲在了黑暗之后，藏在雨幕和山峦背后的狼群没有离去，虽然它们没有发起攻击，但它们的存在对我构成的威胁已经伤害到了我，我怎么能和它们和解呢？

路消失在了黑暗中，我的眼睛看不见了，但我的马能看见，动物都长着夜眼呢，它的四只蹄子不偏不倚地踩在柏油路上。黑暗并没有让我倍感恐惧，这源于我在黑夜中学会了思考。

在许多个夜晚，当然是黑色的夜晚，我思考的很多问题都得到了答案。比如，我曾在黑夜中苦苦思索我藏在地窖里的铁环哪里去了，经过在黑夜中漫长地对自己的发问，我得到了答案：因为地球是圆的，并且是运动着的，我放的铁环随着地球的运动已经变了位置。果然在第二年的春天，同样的季节的同一天里，我兴冲冲地从地窖里找到了我的铁环。

在今天同样的黑色的夜晚，我只关心一个问题：人类的成长必须经历什么？我想到了一个词语——战斗。我认为这是一个不错的答案。我所说的“战斗”并不是指血淋林的牺牲或者杀戮，而是一种精神，是人类在恐惧、艰难、疾病、痛苦、屈辱面前倔强地昂着头颅继续前进不止的精神。

从此刻起，我开始喜欢“战斗”这个词。我将以战斗姿态继续在黑夜中行进下去。

我的马似乎通晓我心里想什么，我能感觉到它和我一样全身又蓄满了力量，载着我走得更加稳健有力呢。我们在黑暗中加快了速度。我的身上和心中燃起了一团火，要不我怎么能感觉到热腾腾的呢，秋雨一瓢一瓢的，秋风紧一阵慢一阵的，这只会让我身上的火苗燃烧得更欢快。

夜幕叠了一层又一层，我们像剪刀一样，所到之处夜幕必会被撕开一道口子。路边草丛里那些潜藏的敌人依然喋喋不休地传递着信息，只是这样的声音听起来渐行渐远，它们的眼睛应该和黑夜一个颜色。路边伏在沟壑里的巨兽打起了鼾声，它们的脊背一起一伏，梦乡甜美。

我想起了前方隐藏在夜幕中的狼群，心里泛起一丝落寞，因为风迎面吹来的空气的味道全部变成甜甜的了，狼身上的浓重的特有的气味消失得干干净净，它们全部撤得无影无踪，连拉下的狼屎都深深地埋在了地下。

爬上寺湾坡，我的马不动了，它的睫毛上的雨珠反射出一束亮光，它的眼睛也感受到了。不错，那的确是亮光，铺满了长长的柏油马路。我一下子从伪装里探出脑袋来，一腔子欢喜的鸽子呼之即出，扑棱在那炽热的光芒中，或呼啸，或呐喊，一切都像重新熔铸过的。

我想起我五岁的时候骑着我的马奔驰在故乡的春天的陌上，追逐着蜂蝶，我比马驹还欢快。现在，我示意我的马就像那时载着我一样撒着欢驰进这片光芒四射的乐土，它却把头压得低低的。我跳下马，卸下它身上的伪装，牵着它往前走，它都不肯，它倔强地在地上转了个半圈。

我明白了它的意思，它这是要走哩，可是它能去哪里呢。我搂住它的脖子用力摇了摇，一松开手它就往前走了，慢慢轻跑起来，最后消失在了夜幕中。

我心里塞得鼓鼓的，我的马长大了，它跑进了我二十五岁的年龄。我五岁的年龄太窄了，已经盛不下它了。

借着灯光，我仔细检查了一下我的武器，它成功的完成了它的使命，现在收起了一身锋芒，重新蜕变成伞了。我站在灯光下仔细端详了一阵自己的影子，它在灯光的注视下显得更加威武有力。

我顿了顿，拄着伞，迈着巴顿将军一样的坚定中尚有几分不屈、傲慢的脚步走进了路两旁排着队列的灯光中，那些灯光纷纷向我行注目礼，它们现在都是我的士兵，我期待拥有它们太久了。在它们的目光里，我的影子无比魁梧，俨然有着将军一样的体态，但我可不是一个独裁者，我心里住着卓别林呢。你听，我又哼起了《战斗》的歌：“……生命就是一场战斗，冷笑着向痛苦嘶吼，梦想泪光中死守，让心绽放自由……一起灿烂到最后。”

……灿烂到最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