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前，我儿子的足球班来了个插班生，年龄小，个头小，不怎么说话。
足球班里所有的孩子都比他大，有大班的，有上了一年级的。而他，还在读中班。
我不知道他为什么来上足球课，是爸爸妈妈想他来，还是他自己想来。
总之，他一言不发就和其他人一起训练起来了，其后，他的表现让我感到意外。
第一次，他就上场踢了比赛，踢全场，努力追着球跑。
他没有太多机会挨到球，但他并没有中途放弃。以前，试课的时候因此放弃的孩子是不少的，毕竟是孩子，感觉很糟的时候情绪就会爆发，可不管其他。
即便他挨到了球，也是慌忙起脚，会踢空，但他也没有沮丧，马上就调整自己，继续追球。所以，他可谓表现相当不错，第一次来，就踢传了好几个球。
不过，他也没有表现得特别兴奋。
他留在了足球班，渐渐地，技术在提高。
这个班里有几个孩子，也是从中班开始踢球，已经踢了两年多，个头也高大许多，单纯的技术对抗中，他的压力应该不小。
另外，都是儿童，难免产生矛盾，冲撞、对骂、闹脾气，别人来得久，气场也强。但他几乎是沉默的，专注但沉默。
所以，一开始，我就很佩服这个孩子。我眼中的他，是坚韧的，自足的，云淡风轻的。作为一个中班的孩子，在我看来，非常棒了！
来了足球班一段时间后，有次中途休息时，他跑来妈妈这里喝水。结果我听到她的妈妈一连说了好几句话：
你还要再努力一点……
你要再专注一点……
（赛前训练时）你老被某某插队也有你自己的原因……
妈妈年轻温柔，讲话声音很好听，所以听下来并不是严厉批评孩子，但也句句都流露了对他的不满意。这个孩子照例没说什么，喝了水就归队了。
我因此忍不住主动凑过去聊了起来。
我说，你小孩表现很好呀，你刚刚那样说有点太消极了。
我说，你儿子是中途插班来的孩子里唯一一个坚持下来的，这非常不容易，因为别人踢得久，也踢得比他好。我观察，他在场上一言不发，即便被冲撞了也不发脾气，但从来没有耍脾气不练了，所以看上去就是一个好有韧劲的孩子。
开始，这个妈妈对我说“你好会说话呀”。后来，她竟然哭了。
她说，自己总觉得儿子很弱，怕他被欺负，觉得他还不够努力……自己平时就是很焦虑……当妈妈好难……
她说，她会问儿子幼儿园发生了什么，但儿子不大说，她要不就担心他没学到东西，要不就担心他被欺负却不懂得维护自己。
她说了一件小事让我印象非常深刻。
她儿子带了捞鱼的网去水边玩，后来来了一个小朋友，慢慢地，那网就到了那个小朋友手里。
她就觉得是那个小朋友抢了儿子的网，很想让儿子自己抢回来，又觉得儿子怎么这么善良，自己的东西被抢了都不懂得维护。
结果她儿子说，我就想给他玩……
她儿子在乎的是朋友，高兴于用这捞鱼网交到了朋友。
她担心的是儿子被欺负。
足球训练时也是，她焦急总被插队的儿子不懂得开口抗议，她看到的是儿子被欺负了。
聊天中，我说，班里一个较为壮实的孩子会凭身体力量带球，因此冲撞到我儿子，我儿子当下也会掉眼泪，但后来他会说，踢球主要看技术，凭力量只是暂时能耐罢了，能带球过人才是本事。
她因此夸奖我的孩子，表达出一种强烈的渴望，希望自己的孩子能如此。同时，还是流露出了对自己儿子的失望。
我很知道，我儿子之所以会有这样的判断，是自身在足球场上体验了很长时间后才获得的。
平时教练在场，我信任教练，发生了冲撞，对方若真的犯规，教练会吹哨会惩罚。教练没有表示什么，那就意味着这是运动中本来就可能发生的情况，孩子得学会接受它。他需要我的支持，我会抱他，安慰他，但尽量避免在冲突中靠责怪另一方来安慰他。时间一长，他自然懂得，只有技术，才可以真正保护自己。
结果，他更关注自身技术，对自己越来越有信心，这样的情况下，他更不容易被打败。
即便真的被打了呢？我分享了一件事。
有天一个朋友对我说，我儿子几天前被另一个很壮实的孩子打了，压在他身子底下打。她刚好经过，劝开了。
回来我就问儿子，怎么他当时回家没对我说这个事。
我儿子想了一下，不在乎地说：哦，是被打了……放学排队，他在我前面，我甩衣服，不小心甩到他身上，他回头骂我，我也骂他，然后我们就打起来了……他那么高大，我打不过他……后来，也没怎么样……
打架是事实，如何发生也理得很清楚，不存在谁存心欺负谁。即便后来他被压着打了，也没有觉得被欺负，没有需要回来哭诉求安慰，没有需要我出面争回点什么，冲突结束，他早已忘记，开心做别的事去了。
这个妈妈听了后，同样表达对我儿子的欣赏。
她是个善良的人，她很懂得欣赏夸奖别人，唯独不习惯肯定自己，和自己的孩子。
我们并不熟悉，那是我们第一次交谈，平时也没有交集。但我很心疼这个老是担心的妈妈，很想开导她。
我对她说，先从夸奖开始吧。就踢足球这件事，我说，孩子踢球一定有兴趣，要不不会坚持到现在，她要做的就是鼓励与夸奖。客观地说，我儿子踢球时间长，她儿子才来半年，不应该横向比较增加自己的焦虑，要看到他自己的进步，不停鼓励夸奖。
说话间，再一次中途休息，她儿子走过来，她换了想法，不再多说什么，只是关心地递上水杯，对孩子说很棒，说加油。
那次训练结束时，他儿子从包里拿出在幼儿园做的手工——纸做的会弹跳的青蛙。他在台阶上展示怎么玩，展示给她的妈妈看，也展示给我看。
我自然地表达惊奇和赞叹，是真的挺有意思。孩子整个人仍旧是淡淡的，但眼中是很欣喜的。
这个妈妈也学会了夸奖肯定，遗憾的是不够热烈，几次之后竟然有点害羞，喊他收拾起来回家了。
那一刻，我感觉到，是她不好意思接受夸奖，而不是她的孩子。
半年以后，这个孩子上了大班，但他不知什么原因没有再去踢球，所以我好长时间没有看到他。
恰好学生被分配在他所在的幼儿园见习，我特意交代学生观察一下这个孩子，看看他在幼儿园里生活得怎么样。学生告诉我，他很好，和其他孩子一样，很正常，也有自己的好朋友，看上去很开心。
所以，这个妈妈当初焦急孩子不说在幼儿园里的生活，担心他被欺负，很可能只是孩子对生活感到满意，不需要特意说什么罢了。
不知道这个妈妈现在有没有开心一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