幼儿园教师的“中年危机”解析——基于毕生发展观的职业生涯研究

近年来，对幼儿园教师职业生涯发展问题的探讨成为学前教育领域研究的热点话题。过往研究多以幼儿园教师的专业性发展作为探究的锚点，对在专业性之外教师作为社会人的部分少有关注，很少从毕生发展视角切入。毕生发展指的是人从出生直到死亡的整个人生发展的全过程。在人的毕生发展中每一个阶段不是相互割裂的，需要通过应有的支持匹配人在各个发展时期和各种范围内的需要，从而呈现出个体发展的完整性和连贯性。因此，要对教师职业生涯发展进行探究，就需要基于毕生发展视角将教师视为社会人，放置于发展的全景中综合考虑其遭遇的危机及潜能。此外，过往研究大多聚焦于关注初任教师的专业发展困境，较少注意处于中年期的幼儿园教师有着怎样的阶段表达。

体察到对中年期幼儿园教师关注的相对缺位，本研究尝试将中年期幼儿园教师作为研究对象，从毕生发展视角切入，透视这一阶段教师作为社会人存在于职业生涯中呈现出的发展困境与机遇，以帮助这一阶段教师持续成长。

本研究以质性研究的方法来探究中年期幼儿园教师发展的样态。在具体研究方法上，主要采用参与式观察法和访谈法，在N市两所幼儿园进行为期半年的田野研究。因学界对中年期的划定没有一个硬性统一的尺度，本研究在综合考量教师年龄和教龄的基础上对15位教师进行访谈，获得原始观察和访谈资料9万余字。访谈对象的相关信息如表1所示。以建构主义扎根理论作为资料分析的主要方法，采用Nvivo11质性分析软件对访谈所得的数据进行文字分析，并对所获取的资料进行逐级编码以呈现出本研究的总体脉络。

◆幼儿园教师职业生涯的中年危机呈现

1.对身心发展状态走向衰退的无奈

从生物学的角度可以将中年这一生活阶段看作介于成熟期和老年期之间的软界线。^〔1〕这意味着处于这一阶段的教师虽未迈入老年，但已然进入了身体机能衰退下行的时期。在对自我身体表征的体察中，教师会通过回忆过往的经历来表达当下的无奈。“年轻的时候工作也累，但感觉身体恢复得可快了。随着年龄增长，腰和身体其他部位的不适感越来越明显。”（S10）中年期教师能感受到工作对身体所造成的不可逆的负面影响，且教师的职业病也成了无法忽视的问题。对身体变化的关注，可以印证处于中年期的教师开始体察到自己对身体机能衰退的无奈。

除对个人外在身体机能变化的体察之外，教师内在压力和情绪倦怠在中年期也有着新的表征。在访谈中，有教师表示，处于中年期，积淀了多年的职业压力会集中表现出来。很多教师都反映体检查出了结节的问题。这种身体内源结节和人的情绪压力直接相关，成了中年期教师群体中最普遍的职业病。除这种直观的表现之外，教师还会在对工作进行更深入的思索中积累情绪倦怠。“年轻时想得少，现在经历得多了，会思考很多教育中的问题。这会让自己精神高度紧张，觉得很累。”（S07）中年期的教师会对自身的工作压力源进行经验性的思考，这种思索又会让其处于更深的情绪倦怠之中。这同有关教师高原期的实证研究相映衬。已有的量化调查发现，处于专业发展熟手期的教师会普遍呈现出专业情感上的高原现象，有着停滞倦怠感。^〔2〕本研究进一步深入探析出中年期幼儿园教师往往基于对自身长期发展的回顾和自身的职业积淀而呈现出身心两个层面的困境。这种由工作和日常生活所带来的无奈会在身心状态上得以展现，成为教师中年危机的重要表征。

2.工作中阶段评估与转化的困局

中年期幼儿园教师已然经历了刚工作时的青涩及青年期的调试，来到了一个相对平稳的时期，但在工作平稳的背后也蕴含着动荡。教师需要面临新的关系境遇和对自我的重新审视，进而对自己处于中年期的职业工作做出评估。莱文森（Levinson）的研究指出，个体会在40岁对过往的生活结构进行调整。这一时期的个体更加转向自身，如果处理不当会使个体困囿于过去和现实，对自我关注的过分透支和回顾成年期的错误评价会造成中年危机。^〔3〕在访谈中，有教师指出在当下的阶段会很清晰地感知到自己面临着怎样的困境。“我说话太实，在这个年龄还是如此，会让一些人看不惯，这让我经历了很多难处。以前还想着往上走，现在感觉希望渺茫。”（S04）中年期教师对自我的进一步关注会让自己认识到一些难以改变的事情，这种自我的评估就易导致无力感。教师还会在此阶段面临职业升迁的压力。“前20年一直在老园工作，今年来到新园工作，心里会因这种改变而担心。”（S02）

此外，在被访谈的教师中还有不少是中等师范学校毕业的，这些教师在专业发展的浪潮下面临着生涯过半如何转化的困局。随着教育事业的发展，对教师的学历要求越来越高。中师学历的幼儿园教师虽然有着非常扎实的基本功，但是大多专业理论知识匮乏。“当时在中师，学习和技能训练都是很刻苦的，工作后带班能很好上手。就是到现在发现专业上跟不上了。”（S12）幼儿园教师整体学历提升的现状给中师学历的教师带来了诸多冲击。这些学历不高的教师，该如何看待自己的学历并在中年期寻求转化和突破，也成为他们难以解决的困局。

3.家庭生活中面临亲子关系变化的失衡

在家庭生活方面，中年期幼儿园教师已然结婚生育，不少教师的子女来到了青春期。青春期和中年期是最易出现危机的两个时期，处于中年期的教师在处理自身的危机时，还需要应付处于青春期的子女。这种交织的状况会给中年期幼儿园教师带来诸多挑战。

在访谈中，教师在谈及自己作为父母的角色时表示，面对逐渐长大的子女，自己的专业经验难以匹配，会不自觉地成为管控者，这种状态也会弥散到自己的工作之中。“工作到了现在会遇到瓶颈期，感觉干着真没意思，也是受家庭生活影响的。因为和儿子关系有一些紧张。”（S05）可以发现，教师的家庭是同其职业生活相互渗透的，很多教师往往是经历过后才会察觉到这一问题。有些教师在对父母角色的认知中开始思索自己存在的问题。“因为平常工作对象是幼儿，不停地说是我们工作的特点，这种唠叨会让青春期的孩子反感，但我又管不住自己，总是不停地说。”（S04）如果教师很难立即调整自身的状态，就会产生家园之间的负面溢向问题。负面溢向指的是工作和家庭生活之间的不平衡产生的交互阻碍。^〔4〕“加班回家后家人会不理解，我也想把更多爱给孩子，但上完班回去很累，很难有足够的耐心去和原本学业压力就大的孩子交流。”（S01）工作和家庭的交互负面溢向过剩问题会影响到良好亲子关系的建立。这种家庭生活场域中的动荡也会对教师职业生涯产生交互影响，使得教师处于发展的失衡状态。

◆幼儿园教师中年危机背后的发展契机

1.显性契机——教师自我再评估中激发创造感的机遇

幼儿园教师会在中年期对自我的发展进行阶段性的审视，会因身心状态的下行及工作和家庭场域的冲击而陷入困境。然而，对中年期的阶段性再评估也会为教师带来机遇。教师如果能抓住机遇便可以将危机转变为发展的契机。

在对危机的感知方面，很多教师指出，当下会很清晰地感知到自身面临的困境与挑战，这同早年初任教师时的迷茫不尽相同。“以前遇到什么问题都是后知后觉的，现在问题还有，但不会那么茫然了，能够认识到自己的追求是什么。”（S15）通过反思，教师会基于成长的视角摆脱过往的迷茫而对问题产生新的认知。一些教师会在面对困境时试着深入体察自己的内在，从而真正认识到自我的追求到底是什么，并获取自我创造感的升华。

基于这种对危机中自我发展的再审视，中年期幼儿园教师在对自我职业进行再评估的过程中，能够从职业中找到背后蕴藏的创造性。“干这一职业虽然苦恼不少，但这也是一个能让你不断提升的职业。教师是跟人的生命打交道的工作，在未来也是不会被机器人替代的。”（S03）在教师看来，自己的工作充满了创造性，因其拥有形塑个体生命与灵魂的特点。教师发展中所经历的中年危机本身是个充满着流变的复杂问题，既有着挑战，也蕴含了机遇。教师会在这个过程中诠释、调整生活，并对自我进行更为深入的分析评估。如若教师可以深入体察到其中蕴含的创造性便能主动把握发展的契机。

2.隐性契机——各方生态关系所提供的隐性支持

过往很多研究是从专业成长的角度来阐述幼儿园教师职业生涯的，忽略了对其纵向的发展历程以及其中生态关系的呈现。中年期幼儿园教师会在复杂交织的生态环境中受到来自各方潜移默化的影响，在这种交互关系中就蕴含着发展的隐性契机。

首先，在同幼儿的交互关系中，幼儿无时无刻不在影响着教师。这种影响有时能够被教师感知到，更多的则是潜移默化地陶染。处于关系中的教师会接收并不断建构新的交互关系。中年期幼儿园教师对幼儿有了更深入的理解。“跟孩子在一起很温暖，以前年轻的时候觉得是我在单方面教他们，但现在想想才觉得不是我在帮助孩子，而是他们在治愈我。”（S08）教师已然不再将自己视为绝对的教导者，愈发能感受到来自幼儿的反哺。

其次，在人际生态的成人关系中，与同僚、幼儿家长等成人的关系是教师重要的生态圈层，而中年期幼儿园教师经历的身份转变也带动了各方关系的变化，从而为教师提供了隐性的契机。例如，在同家长的关系上，教师已然经历了学前儿童父母的身份，能够更多地为幼儿家长提供经验性指导。“面对年轻家长，觉得他们也是孩子，会去包容他们。年纪大了，更能理解家长。家长也会反过来支持你。”（S07）中年期幼儿园教师自身作为过来人，更能体察家长的难处，从而促使工作更顺利地开展。

最后，在同家人的关系中，虽然中年期撞上青春期会带来困境，但此阶段也为教师提供了体察亲子关系的契机。在访谈中，有教师谈及会在同子女的相处中获得过往未曾设想过的认识。“儿子最终会离开家庭。到了当下才感觉到要珍惜和孩子相处的时光。”（S02）这种契机会让教师重新审视该如何同子女相处，在审慎的自处和对子女的理解中反思发展中的困境。不管是在职业角色的调整上还是父母角色的变迁上都能够发现，随着中年期的来临，教师对自身角色的理解会愈发复杂和深刻。教师也会在这种相互嵌套的生态关系中不断得到隐性的滋养。

◆中年期幼儿园教师发展危机与契机的关系呈现

本研究发现，教师于中年期有着典型的发展危机呈现。这在一定程度上映衬了过往研究中对个体中年危机的讨论。但教师并非只会于危机中沉沦，在对危机的相关表征中也蕴含着发展的显性契机和隐性契机。其中危机与契机有着复杂的交织关系（见图1）。教师的职业生涯发展并非单纯由工作所决定的，而是由职业生活场域和个人生活场域共同构建的。中年期幼儿园教师在发展中既会面临职业生涯中的评估困局，也会面临家庭生活中亲子关系变化带来的失衡，工作和私人生活会在碰撞中互相产生溢向的影响，并会在教师对自我的体察中得到外显化的负面呈现。

所以，中年期幼儿园教师发展危机的表征并不是割裂的，而是相互交织在一起，受其所处的复杂生态关系所影响的。教师在经历危机的同时，也会基于自身发展的经历在人生过半的阶段进行回顾和评估，反思并剖析存在的困境，以自我的主动调适来应对和改变危机，从而彰显发展中的显性契机。而幼儿、家长、亲人等重要他人会在与教师的互动中为其提供隐性的支持。并非每位教师都能意识到这种隐性支持的存在，所以这种发展契机通常是潜移默化地对教师造成影响的，需要教师进行有意识的体察，才能更好地发挥作用。这样，显性契机和隐性契机共同作用于教师职业生涯发展，对发展危机不断进行着调适，从而形成了中年期幼儿园教师复杂交织的发展样态。

◆结论

第一，就幼儿园教师的职业生涯而言，基于毕生发展视角的自我成长是教师职业发展的永恒主题。教师最根本的身份是作为一个社会人的存在，有着人所共有的社会属性，并会因职业而被赋予特性表达。在审视教师发展时，不能仅以专业性的角度切入，而要运用毕生发展的视角来对处于不同阶段的教师进行纵向的全方位理解。

第二，中年期幼儿园教师会在职业生涯中表现出中年危机。这种危机集中表现在对自我身心状态衰退的无奈，工作中面临的阶段评估与转化的困局，以及家庭生活中亲子关系变化的失衡。这种中年危机是在教师职业和家庭生活场域共同作用下，在纵向发展的历程中逐步形成的。

第三，幼儿园教师中年危机的背后交织着发展的契机。教师会在这一阶段对自我进行阶段性的回顾和评估，如果能够在自我评估中激发创造感，便会产生发展的显性契机。教师在中年期所面对的各种生态关系也会为其带来隐性的支持，在关系中蕴含着发展的隐性契机。

第四，幼儿园教师迈入中年期并非意味着发展的截止。教师在反思自己的往昔岁月时，也会开始用新的视角来看待自身。教师会在这种挑战与机遇并存的复杂聚合中对发展进行重塑。要为教师职业生涯发展提供支持就需要关注其危机与契机的交织状况，并力图将危机转化为发展的契机。

◆建议

首先，拓展幼儿园教师的研究路向。当下关于教师职业生涯的探析和对教师的培养无不指向专业成长。但除此之外，教师在发展过程中必然会在不同人生阶段经历社会性的调适，其中的跨越与遭遇的困境都是其发展的一部分。过往的研究路向对此的关注存在着一定缺失。所以，对有关教师的研究需要扩展视野，将教师视为社会人，探析其发展的全景。在研究的具体思路上要避免将已有的理论奉为圭臬，而需结合教师职业的特点，综合运用实证研究方法，从教师日常生活的真实表达入手考察教师发展的具体状况。

其次，关注幼儿园教师的中年危机。需要从理论角度将教师的发展视作社会人的毕生过程。如何从理念层面认知自我及其边界决定了教师如何理解发展。传统主客二分思想把自我的神圣奉为圭臬，在这样的认识下个体的自我成了有界的存在。此类对于自我的体认会忽略自我的发展其实是在复杂关系生态中的不断建构。在毕生发展视角下，要看到关于自我的建构无不来源于联合行动的关系。教师的自我植根于联合行动，内在自我的观念是在关系的形成过程中被创造出来的。教师需要摒弃视自我为有界存在的观念，将自我的发展放在纵深的复杂关系中去考虑。这样便可让教师更为理性地理解职业发展中危机和契机交织并存的复杂状况。

最后，将中年危机转化为发展契机。要将危机转化为发展契机，就需要为教师提供支持性的发展空间。在传统对教师发展的认知中，会将探查工作中存在的问题视为核心。然而，无休止的追问反而催生了有缺陷的话语体系，无法鼓励成员进行创新性的转型。^〔5〕

所以，需要转换以问题为核心的思路，以欣赏和对话为重心，充分发掘人的积极表征。例如，管理者可以通过挖掘群体内部共同经历的正向内容，编织属于本园教师的成长故事，为大家提供正向的借鉴；以欣赏的态度进行教研和管理，让处于其中的各方达成相互支持的对话空间。当然，这些也只是可能的尝试，重要的是要让中年期幼儿园教师在深入理解危机和契机关系的基础上得到不断由关系所提供的发展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