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莉 | 南方周末议教：从丹麦访学回来，你最想改变的是什么？

在丹麦做教育观察的时候发现，几乎没有隔代抚养的现象。更为灵活的产假长度，配合完善的社会托育系统，可以接受照料6个月以上的婴儿，让每个家庭都可以依据自身的情况作出选择，让父母能够兼顾工作和抚育。也是基于丹麦社会高度的共识，成年人将儿童为自己作出选择并自我承担的年龄推至6个月，这个数字让国内的同行和父母非常震惊。

访问幼儿园时，我看到三个1岁不到的孩子坐在就餐椅上，和两位幼儿教师一起围坐桌前，除了教师手上的一把餐刀，再无其他的餐具。食物放在桌子中间，教师拿过来用餐刀切成小块，再随手往小小孩嘴边递送，来不及吃下去的食物块则堆在孩子的面前，任由孩子挑选后抓握着往嘴里塞。不到1岁的孩子，精细动作还未发展完成，抓握就要消耗许多时间力气，好不容易抓到食物块又送不到嘴巴里，各种往头顶，往脸上，往身上招呼。教师们很开心快活地一边聊着天，一边慢慢切食物，时而转头对着孩子笑笑，把食物块递到孩子嘴边让他们啃啃，有时也往自己嘴巴里填补，不催促不指正，整个一起就餐的氛围非常轻松愉快。

更大一些的孩子不再用就餐椅，他们和老师一起围坐在长桌前，有了属于自己的一套塑料餐具——杯子、勺子和碗。食物都已经切成片状、条状和块状，放在各种碗盘里，还是丹麦人天天吃的面包片、胡萝卜条、肉片、牛奶等等，各种调味酱也毫不含糊，由孩子们按需自取。我后来知道，西方饮食中的各种酱汁，在丰富食物味道的同时，能帮助降低用盐分调味的依赖，从而减少盐分的摄入，有益身体健康，比如降低心脑血管疾病的发病率。

内地同行和父母问，我们的幼儿园都只给孩子吃糊状食物，他们的食物切这么大块，不怕孩子噎着？如果孩子们自己选，那些胃口不佳，不爱吃东西的孩子怎么办，那不得天天挨饿？孩子只爱吃某一种食物，偏食怎么办？这么吃东西衣服肯定很脏，换不换啊，换了衣服谁洗？

我们的幼儿园绝对不能这么干，家长们肯定全是担心和抱怨，然后老师们肯定也各种担心、焦虑。是啊，“不喜欢的可以不吃，但你至少试一试。”“吃多少拿多少。”持这样观点的教师，实践这样理念的幼儿园我们能够接受吗？我们愿意给予不到1岁的婴幼儿选择的权利吗？我们是否相信小小孩能为自己作出适合的选择？

事实上，看似放松的选择背后有许多刻意的努力。丹麦从婴幼园的孩子开始进行食育，我看过刚开始握笔的小小孩，就在用水彩笔涂鸦时画了一个食物金字塔，虽然他的语言还不流畅，但我却大致听明白他在喃喃要多吃什么少吃什么。幼儿园和家庭提供高度一致的食物，生冷烤煮，与中餐复杂的调味料和制作比起来，丹麦人在吃上花的时间、心思真是太有限了，一辈子也就这么简简单单吃过来了。他们早早地告知孩子什么是健康的饮食，从家庭到幼儿园提供的是早已经习以为常的健康生活方式，提供各种健康的食物，所以，不只是他们相信，生活中孩子也确实能够作出有利于自己的选择。

又因为在孩子成长过程中，糖分的过度摄入导致血糖水平经常波动，容易造成攻击性强、易沮丧、多动等行为问题，丹麦人对于孩子的糖摄入管理很严格，按照建议一周只吃一次，一次一颗，还是那种不沾牙的橡皮糖，味道也甚是古怪，不怎么甜。说到古怪，从丹麦带回的伴手礼通常就是这种糖果，颜色越深味道越是难以言说。

我因此理解了丹麦式教育的平衡，不是放纵不管，而是营造积极的环境、给予指导性的知识、提供正确的选项，然后让孩子自由自主的选择和发展。想想我们精心制作的各种没有面目的糊糊，我们处心积虑地训练有规律地大小便——在丹麦，小小孩自带尿不湿去幼儿园，直到能够完全自主控制大小便，丹麦社会的共识是，这个过程以生理成熟为基础，而不全是教育教养的结果。而我们则坚持认为，孩子从吃喝拉撒睡到学习发展，都必须由大人做主和直接操持，在教授、催促和鸡飞狗跳中把吃饭、上厕所、学习这类人的基本需要，弄成了一场场大人和小孩的持续战争。

我们这些大人从不相信无知小儿知道什么是适合，不相信懵懂的他们能为自己作出正确的选择，不相信他们能够自我觉知和自我调适，我们要高度控制以获得百分之百的安全，要将儿童置于大人全方位的规训之中不停干预，不停地把我们所认为的更有价值的、更好的加诸给他们。而这，是我作为教育从业者最想改变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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