步社民：浙江师范大学教授，上海建桥学院学前教育系主任
教育质量问题首先是个伦理命题，对幼儿园教育来说，尤其是。
本人在复旦大学出版社的“幼师宝”公众号上提出这个观点，有幼教同仁表示希望作进一步的解释。我想到了以安吉游戏为例来说明一下这个问题，因为“安吉幼教改革非常突出的一个特点是其所焕发出的强烈的人性光辉”（李季湄，2019）。
一、爱的生态
我们常说没有爱就没有教育，正是在伦理的意义上说的。
安吉游戏是一场以“让游戏点亮童年”为信念的幼儿园教育的革命。教育回归儿童生活，从儿童的天性出发，把游戏的权利还给幼儿，让幼儿在自主游戏中亲身体验、实际操作、直面挑战、思考探究，从中获得经验、表达见解，提升思维品质，学会沟通与合作，从而实现生命内在的丰盈和生长。
安吉游戏20来年在坚持中完善，获得了国内外同行的推崇，在教育部乃至中央政府层面得到肯定和推广。它的成功可以从多个角度去归因和解读，但我认为首先是因为它做的是合乎伦理的幼教。
我这样说可能有的同行会觉得不可理解，因为我们的评价体系里一直缺少伦理的声音。但，这确实是一个事实。
安吉游戏有五个关键词，其中第一个就是“爱”。
“爱”的内涵是什么呢？在《一图读懂安吉游戏》中是这样阐释的：爱是一切关系的基础。只有在真正支持自由和自我表达的环境中，幼儿才能放心地在身体、情感和智力上冒险，保持好奇，不断发现，提出问题。在安吉游戏的幼儿园中，不仅老师像爱自己的孩子一般爱着每一个幼儿，幼儿之间、教师之间、幼儿园与家庭、幼儿园与社区的关系也充满了爱。爱，帮助构建安吉游戏的生态，影响着安吉游戏幼儿园及社区的生活。
这段话里我们不难发现一个基本的“密码”：之所以有安吉游戏的兴起，一个最重要的原因是因为它有“爱的生态”。
爱的生态从幼儿园延伸到了幼儿生活的一切场域；或者说，只有一切场域都蕴涵爱的元素，才是“生态”。这是最难能可贵的。
在安吉，对幼教的支持、支持的程度和效果是纳入乡村、街道的治理考核的，是“中国美丽乡村建设”整体布局的重要组成部分。这体现了当地政府对幼教的重视和远见，也体现了安吉幼教人的执着和感动上帝的精神。这是爱的生态的政策机制保障。有了这个保障，对孩子的尊重、呵护和对幼儿园教育的支持渐渐成了全区域的共同行动。而且由于长期的推动而演化为居民们的自觉行为。
在安吉，幼教与社区文明建设是联动的。孩子教育不重视、孩子没教育好，家庭是没有资格评“文明家庭”的。“文明家庭”门口挂着的红灯笼上写的内容大都是有关孩子教育的格言。
每到年终，各街道、乡镇会围绕幼儿教育组织辖区内的村委、幼儿园、小学、企业、家长等各方代表进行总结评比，表彰优秀。
本人曾在安吉凤凰山街道双一村参访幼儿园时遇到朱村长，村长说这个幼儿园是我们村里的头等大事。双一村幼儿园常年就是一、二十个孩子，但优秀的老师、徽派建筑的园舍、一应俱全的游戏环境和材料，可以媲美城里任何一所优质幼儿园。
安吉是个山区，山里还有好多所偏远的只有个位数孩子的幼儿园，但这些孩子照样能享受有质量的幼教。
教育公平，尤其是幼教的公平，这在许多地方是个伦理难题。1935年陈鹤琴先生表达自己的宏愿时曾说：愿全国儿童从今日起，不论贫富，不论智愚，一律享受相当教育……85年过去了，这个宏愿至今未能完全如愿。今天，在安吉，在爱的生态中，这个难题破解了。
安吉游戏全县域推进，阳光照到了每一个孩子。所以我与幼教同仁讨论到这个问题时经常表达这样一个观点，学安吉游戏，不能仅仅盯着那些梯子、轮胎、滚筒、建构材料，这是容易学到的；但以爱的生态为基础建立起来的教育公平，这不容易学到，却更具有前提性价值。
这种“爱的生态”意义非凡。
首先体现在它为有质量的幼教提供了前提。成人世界怎么看待儿童，影响着成人与儿童的交往行为。而由于儿童的吸收性心智和无限的发展可能性，这种行为将会对孩子的成长产生“奠基性影响”。成人尊重儿童，理解和欣赏儿童，成人放下居高临下的姿态，儿童就会有安全感，就会受到鼓励，自主性得到保障，师幼关系就是平等的，相互滋养的；儿童若早早地臣服于权威，臣服于成人，凡事看成人的脸色行事，学着走一条被规定的熟悉的路，没有了淘气、没有了好奇，那就失去了童年，失去了创造的活力，失去了人性的精华。正如一位安吉的孩子说的那样：不让我游戏，我的心都要碎了，碎了的心会变成一片片渣渣。
”幼稚园里的活动样样都要站得住！“百年前陶行知先生这样主张。若平等的、相互滋养的、激励的人际关系没有了，教育就站不住了。没站住的教育谈教学、谈课程、谈质量，何从谈起？
所以，“爱的生态”是有质量的幼教的前提，这是幼教的本质使然。
其次，这种爱的生态，是幼儿园文化和地方文化联动和相互促进的文明生态，这种生态确保了安吉游戏背后有来自社区各方的强大的支撑力量。在好多地方幼儿园实施以游戏为基本活动还在受到来自家庭、社区的各种质疑的时候，安吉“轻舟已过万重山”。儿童立场的幼儿园文化与支持幼教的地方文化的良性的互动将有益于推进整个社会的文明。
我们都知道，人们怎样对待儿童是社会文明程度的一个重要标志。中国有二千多个县，安吉的精神和经验若能蔓延开来，善莫大焉。
全社会对幼教的支持和对幼儿的尊重，并以此为基础推进教育公平，这种爱的生态的每个细节都闪着伦理之光。也许安吉幼教人一开始并没有从这个视角来思考问题，但整个过程因为带有真诚而又强烈的儿童立场、幼教情怀，合乎伦理的幼教实践确是实实在在地发生了。
我们学安吉游戏的同行，有时候会发现学来学去总是缺少点神韵。原因在哪？可能主要是因为这种“爱的生态”尚未真正形成。”安吉游戏实践园“在各地逐渐推开的时候，我们是不是应该考虑把这种“神韵”一起带走呢？
（图为家长们被幼儿园邀请来体验安吉游戏。照片来源：程学琴）
二、“喜欢都来不及”
汇成“爱的生态”的内在机制，是幼教从业者对孩子发自内心的“喜欢都来不及”的真诚心态，这种心态感染了家庭、感染了区域内的社会各界，感动了上帝。
2012年，安吉的骨干团队来学院培训，我有幸与她们有一个关于“教师成长”的互动交流，其中聊到经常被媒体曝光的幼儿园里的虐童事件。我问这种情况有没有可能在安吉出现？大家异口同声回答：没有，绝对不会！
很巧，华爱华教授在一次讲座中也谈到多年前她第一次到安吉，来接的一位老师对她说，我们这里是绝对不会有虐童现象的。华老师问为什么，那位老师回答说“因为我们把游戏的权利彻底地还给孩子了”“我们看到的孩子太聪明太能干了，我们喜欢都来不及。”
“绝对不会”，“喜欢都来不及”，这种自信源自哪里？源自对孩子的“发现”。
幼儿园里的孩子天天与老师在一起，为什么在安吉的孩子就被老师“发现“了呢？这里有个逻辑链：因为老师们沉下心来仔细观察和解读孩子了；怎么保证观察到的孩子是真实的孩子？因为孩子处在自由、自主的自然状态；怎么保证孩子的自由、自主？那就是教育者“放手”了，把游戏的权利还给孩子了；放手怎么能放心呢？那就是教育者发自内心的对孩子充分的信任和爱。
带着信任和爱，放手，观察，发现……发现了，“喜欢都来不及”，于是就越发信任和爱、越发放手……这个逻辑链，就是安吉游戏兴起的内生动力，是自主游戏与教师的爱之间互为动力、互为因果的关系链。
这个链条上的每个环节都写着两个字，叫“伦理”，就是老师与孩子在保教场域中相互成就的人际关系。在伦理之光的关照下，老师们放弃控制而放手，尊重每一个孩子，相信孩子内生的力量，在发现孩子在基础上支持孩子。孩子在这个过程中感受到老师的信任、呵护和鼓励，成长的“内在大纲”得到遵循，自主性得到激发，心智模式调整到最有利于探究学习的状态；老师在这个过程看到了“了不起的儿童”，感受到了孩子确实是主动的、有能力的学习者，孩子成长的每一天都给人带来惊喜，孩子是值得被崇拜的。
所谓“观察发现里，哇呀终有时“。老师在发现和支持中找到了令人惊喜的儿童，找到了自我的价值，找到了工作的成就感和价值感。于是，这个行业高发的教师职业倦怠感，在安吉游戏中被治愈了；教育的人际关系回归于相互激励、相互滋养的关系。
这种“伦理之光”源自哪里？不是来自口号和说教，也不是来自墙壁上写着的师德规范，而是来自朴素的“推己及人“”幼吾幼以及人之幼”。
不知道大家有没有注意到，安吉游戏的创造并不是安吉的幼教人事先作好了各种理论的准备，而是遵循“实践的逻辑”。他们的做法，一是“回忆自己的童年“。程学琴主任在课改困惑的时候是从女儿回忆小时候喜欢什么样的游戏获得启发，然后回忆自己的儿时，号召园长、老师、家长们也来回忆。
二是”观察当下的孩子“。活动中的孩子“喜不喜欢”是课改优先要考虑的。比如游戏器材的投放怎么判断其适宜性？首先不是在书里找答案，而是对当下孩子的观察。观察和统计孩子的使用频率和投入程度便知孩子对材料的亲密程度。
到访过安吉幼儿园的老师一定会发觉，那些幼儿园里通常有的色彩艳丽的大型玩具大都退出了安吉的幼儿园。什么原因？就是基于这种观察作出的判断：孩子在自然野趣的环境中沉迷于低结构、无结构材料，那些大型玩具被冷落了。
从老师考虑孩子“喜不喜欢”到老师“喜欢都来不及”，这里存在着一个因果联系。教育者唤醒和反思自己的童年，再来观察当下的孩子。把“孩子喜不喜欢“当成改革教育的前提。有了这个“因”，教育者收获”喜欢都来不及“的“果”就成为一种必然。
顺着这样的逻辑往前走，一日生活的安排、活动的组织形式等等，老师们都有思路了，放手、观察、反思也就成为自觉行为。
教材还要不要？集体教学怎么定位？课程的起点在哪里？一日生活要不要有弹性？活动场域和材料怎么配置？活动中怎么保证孩子自主？诸如此类的问题老师们也有判断力了。
各种层次的教研活动，游戏现场的视频回放、照片分享、故事叙述等成为必不可少的研讨素材和研讨载体。
”这种现象的背后我看到了什么“”孩子获得了什么样的发展“”教师行为的适宜性如何“等等，老师们围绕这样的问题，带着内在的冲动切磋、思考、阅读、碰撞，不断去格式化，去成人化，不断提升悟性和丰富智慧，从而与灵性的孩子保持润滑顺畅的互动。
这就是教育中的“强烈的人性光辉“。
（图片来源：2019安吉真游戏国际研讨会）
三、“革命”的含义
安吉游戏引发了幼儿园教育的革命，或者叫幼儿园课程的革命。
有人质疑用“革命”一词，是不是太重了？其实，从广义上讲，革命“指推动事物发生根本变革，引起事物从旧质到新质的飞跃”这个角度看，也是符合事实的。
安吉幼教人自己把它定义为“游戏的”革命，我觉得也是很有道理的。因为“游戏”在幼儿园里长期以来是作为工具和手段来使用的，有时甚至还存在“游戏儿童”的现象。但在安吉游戏中，游戏既具有工具属性，更具有目的属性。
凡亲临过安吉游戏现场的朋友都会为幼儿在游戏中所表现出来的那种完全发自内心的喜悦、投入、探究、冒险状态而赞叹；都会为幼儿那种自主地创造和愉悦地体验生命的能力、生存的价值和生活的幸福的积极精神所震撼（王振宇，2018）。把游戏的权利还给孩子，珍视幼儿内生的力量，教育真正从孩子的生活、游戏出发，并以生活和游戏为载体，回归“唤醒“的本质，造就智慧、自由、幸福的灵魂。
教育在这里颠覆了过往，呈现一片清新。
所以确切地说，这是一场以游戏的革命为特征的幼儿园教育的革命。
安吉游戏中所发生的“根本变革”到底体现在哪些方面呢？
去年8月本人参加绍兴柯桥的幼教研讨活动，有幸与安吉游戏创始人程学琴主任同行。来回的路上我们作了长时间交流。期间再次聆听了她的报告，活动中我也与大家分享了对安吉游戏的理解。回来后我对这个“根本变革”的作了这样的梳理：
1.传统教育中的成人主导转向儿童主导。
2.教育目标从关注知识体系转向关注生命成长体系。
3.教育内容从文本出发转向在富有地方自然、人文色彩的游戏和生活中生成。
4.教育过程从知识传授转向在游戏中自主探究和发现。
5.教育评价从简单量化式、结果式转向过程性的游戏故事和独特个性的关照。
6.教师角色从知识的传授者转向了儿童的发现者、支持者。
7.家园、社区的单向合作转向了营造立体化的全社会尊重儿童、支持幼教的爱的生态。
这七个“转向“最本质的表现就是教育过程中的人与人关系的转向。
人与人关系的道理、规则，就是我们所说的“伦理“。
教育充满了人与人之间的多元关系，因为这种多元关系在教育中呈现出不同的方式，我们就可以作不同的伦理评价。
教育的所谓合乎伦理，就是“崇善护弱”、生命关怀，就是激发人的良知，维护人的平等和尊严，让每一个生命成为最好的自己；教育的所谓反伦理，就是对孩子的控制、改造、居高临下，就是对生命特征、生命成长规律和个体差异的无视。
教育者大概都会说“爱”，但许多“无视”恰恰发生在爱的名义下。爱孩子，这是母鸡也会的事。成人对孩子的爱若没有“发现”作基础，没有“关系”作前提，只建立在成人一厢情愿的基础上，说到底这种爱是成人的自爱，是以“爱”的名义强加成人的意志。这种“爱”失去了伦理前提，最终恐怕还不如“母鸡之爱”。
在安吉游戏中，“伦理“不是一个显性的词，但它的光芒静静的照亮了每个环节。”幼儿为本“这个幼教的基本原则在这里得到了最好的落地，体现为教育最大的善就是让生命自由生长，就是让生命成为最好的自己，就是康德说的人的尊严、人的幸福、人的发展，成为“教育终极性的价值目标”。所谓教育的无根、无灵魂，就是被遮掩了这种光，教育沦为单纯的功利工具、竞争工具、泯灭人性的工具。
从这样的角度考量安吉游戏所发生的“革命”，是不是每一个维度都可以作伦理的评价？它不仅有伦理的目的，而且是以伦理的方式进行的。
（图为安吉游戏团队成员参与《幼儿园教师之歌》合唱录制时在准备室合影）
自主游戏如何开展
游戏环境如何创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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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转载自微信公众号：优师教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