执教20年的郭银妹曾是广州番禺区人大代表，卸任前多次为民请命
□本报记者 胡亚柱
五点一刻，郭银妹醒了。
黎明即起，是她20年来养成的作息规律，一丝不苟。1987年至2007年，17岁至37岁，她一直担任本村幼儿园老师，每天清早先给儿子做早饭，并在七点半之前赶到幼儿园。
但她现在失业了。村两委“研究决定”后，出具一纸清退通知，短短两句话。
一下子没了工作
变故立刻给了她生活压力。田地已停种。她试过另谋生路，但几乎不可能，哪怕家在经济蓬勃发展的珠三角――广州市番禺区石�镇海傍村。没有工作等她，全家的担子落在丈夫梁耀棠身上。梁开摩的，幸好海傍村去年底开通为4号地铁线的一个站点。他把摩托守在A出口，一天有三、四十块的收入。
这是郭银妹头一回当专职主妇。手脚清闲，可心累。九点半，她去买菜，尽量绕道走，因为菜市场的另一头连着幼儿园门前那条路。隐隐传来的儿童广播体操声刺疼了她的耳鼓，伤感总是不期而至。
4月10日，小雨，菜市场熙熙攘攘，路人纷纷向她问好。谁家都有小孩，大家都认得这位“教学负责，连续5年当选好园丁”的郭老师。“不要再叫郭老师了。我都已经不是老师，叫名字最好。”她不断纠正。一个身高一米七五的大男孩走过来，对她说：“郭老师，你教过我。永远是我的老师！”
家务做完，她心里空荡荡地，原先同事打电话来，也不想聊太多。她低头翻看手机里的一则短信：在遇到困难时，不是退缩而是勇敢面对，才能使自己的人生逐渐走向成熟――那是丈夫怕她一时想不开，不久前发给她的。
她觉得不公平，不仅因为每个月922元的低工资，更因为内心受到伤害。村里甚至出现“她因贪污被清退”的流言。
她要维权。她是名人，2003年4月当选区第十四届人大代表，6000多村民就他一个，到去年9月卸任时，已为村民维权无数。但现在，居然要自我维权，且对象是昔日视若第二家庭的村幼儿园，她心情复杂。
那些闪亮青春
她不想重提那些逝去的闪亮青春，光荣梦想，毕生难忘的成就感。那是内心圣洁的敏感区，不能轻易触及，要经过记者不断启发，她才开口。不过，她很快哭了，压抑着呜咽，连续去了两趟房间，出来眼泡红肿。
能当幼儿园老师，当初是村民信任。17岁的郭银妹，小学毕业，活泼、热情、讲卫生、懂礼貌、能歌善舞，很阳光的一个邻家女孩。她对未来充满憧憬，1987年，番禺正在发展，随便进一家工厂，月工资好歹有一百元。
时任村妇女主任找到她，请她当代课幼师。幼儿园让人头疼，老师太少，只有3名，且分成两个点，而学生超过200人。其实，多数年青人对这份月薪只有60元、几乎没有转正机会的职业并不看好。
但郭银妹接受了。因为她“愿意和小朋友打交道，觉得心情开朗”，“他们调皮捣蛋也就是活泼可爱”。
事实证明，郭银妹是村民的福气。她早出晚归，中午几乎没回过家。对小孩，她哄、教、管理；对家长，多访问，多交流，多建议，有时还阐述隔代教育的利弊。
家长也夸郭老师“身姿虽不算太苗条，但做操姿势很标准。声音甜，笑容好，温柔又精神，小孩都很喜欢她。”20年来，她教过4000多名学生，从来没有家长投诉。
村民觉得，这么好的人才不该嫁到外村去。1990年，妇女主任给她介绍了本村的帅小伙梁耀棠。两年后，喜结连理。梁很体贴，主动担当家务。郭银妹更加热情地投入工作。
不要小看幼儿园，也有语、数、音、体、美的学前课程。郭银妹努力学习。2004年，她参加了广东省幼儿园园长资格培训。“每个周末都去市桥上课，学文化、学电脑，忙到晚上9点才能吃饭”，“那时还承包了24亩地，全由丈夫料理”。最后，她取得幼儿园园长培训证。由省教育厅统一制作，里面盖着番禺区教师进修学校、广州市教育评估和教师继续教育指导中心的公章。
1998年，郭银妹担任幼儿园园长。2004年2月，为更好地履行人大代表职责，她辞去园长职务，甘当一名普通幼师。从1999年至2004年，她每年被评为石�镇“好园丁”和“优秀教师”。奖状贴满一面墙，现在揭了下来，烫金的“奖”字在褪色的纸张中依稀闪烁。
她本想把一生交付给乡村幼教事业，但现实让一切戛然而止。
只因触犯权力潜规则？
今年1月9日，园长对郭银妹说：“从今年3月起，幼儿园只聘具有幼师资格证的人，到时候你就被正式辞退了。”
1月31日，海傍村委会发出书面通知：在2007年3月份开始，将根据国家教委颁布的《幼儿园工作规程》第37条及石�镇政府有关文件规定，进行教师人员调整，凡不具备教师资格的不再聘任。
2月10日，村书记再次来到幼儿园，对郭银妹说：正式通知你，从下学期开始，你不用来上班了。
郭银妹查了法律、法规。《幼儿园工作规程》第37条规定：“幼儿园教师必须具有《教师资格条例》规定的幼儿园教师资格”。然而，该规程是从1996年6月1日起施行的。也就是说，该规程实施后，她还当了11年的幼教、园长，而这正是她工作成绩最突出的11年。另外，规程第36条则规定幼儿园园长“要获得幼儿园园长岗位培训合格证书”。
郭银妹于是有了疑惑：“现任老师9名，虽然都是幼儿师范或职校毕业，但并不是个个都有教师资格证，为何她们能继续留任？全园除了我，没人有幼儿园园长培训合格证书，为何有人仍当园长呀？”
就这些疑惑，记者与现任园长联系，却被告之“不清楚这事”。
石�镇目前并没有大范围调整教师队伍。郭银妹认为，自己遭到清退，是因为触犯了乡村权力潜规则，“不做人大代表，不会被清退”。
出任人大代表期间，她曾积极向上级部门反映社情民意，如村里的外嫁女合法权益问题、村民生活用水问题、拖了20多个月的渡口纠纷问题等，绝大多数得到了妥善解决。郭手头还有相关材料，皆内容敏感、措词尖锐，不少事直指村主要干部。
村干部原来和她的关系并不差，但现在不同了。有一次，她因公事找一位村干部。还没讲两句，该干部劈头就问，你是什么人？对待我好像审犯人一样！
2005年，郭银妹入了党，开始深入村内公共事务。同时，她也遗憾地发现“履行人大代表监督职责要得罪人，好难好难”。
20年工龄被2766元打发
虽然在海傍村幼儿园工作20年，但村委会从未和郭银妹签订劳动合同，也没给她办社会养老保险。根据村书记、村主任签发的《幼儿园离退人员一次性补贴款》领取表，村里给她的辞退补助是3个月的基本工资和伙食补贴，总计2766元。
村办幼儿园教师被辞退，该怎么补偿？番禺区教育局答复：村办幼儿园有200多所，属于非公办幼儿园，其教师与用人单位的劳资纠纷，不属于教育部门处理的范围。劳资双方可自行协商解决，若签订劳动合同，约定了教师被解除劳动关系的经济补偿事项，就按合同补偿；如果没有约定，双方又自行调解不成，可以向劳动部门申请仲裁，由其按照普通劳资纠纷案件处理。
番禺区劳动和社会保障局工作人员则认为：村办幼儿园非企业单位，此类纠纷不属于劳动部门受理的范围，建议投诉者另找渠道。
投诉无门之后，郭银妹找了律师。律师认为：“这件事属于用工纠纷。根据我国劳动法及相关规定，企业辞退工人，每工作一年要给予1个月工资的经济补偿。你工作了20年，只领2766元就被打发，怎么够？”
4月9日，石�镇劳动部门给郭银妹出具了不受理劳动仲裁决定书。郭决定近日起诉，诉状都写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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