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自公众号:三联生活周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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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积良是北京十一学校龙樾实验中学的一名数学老师,也是班主任。2018年寒假开始,他每年都会对学生进行实地家访,现已走访了近八十个家庭。马积良认为,家访这一看似“古老”的方式有特殊的魅力,家长说话的微表情,“甚至是房间的气味”都能帮他更好地感受和理解孩子。
以下是马积良的讲述:
编辑|徐菁菁
学生的压力来源
我是山东考到清华读大学的。山东是教育大省,考生多,压力挺大。2017年,我来学校教书后,才发现北京这些孩子的压力比我当时大得多。
我们学校实行的是走班选课制度,除语数外是固定的老师和同学外,其他学科都由学生自由选择老师,不存在传统意义上的班级。考虑到孩子需要一定的集体归属,也需要关注他们的课外生活,我们就设置了导师制,相当于传统的行政班,导师班每班20人左右。同样是学生自行选择导师,没有任何限制。
导师实际上在行使班主任的职能,比如引导学生的个人规划、关注学生的心理发展、同时与学生家长保持沟通。2018年我当上导师后,还没有想过家访,一是意识不到这个事重要,周围也没人去做,二是通过微信、电话交流与家长联系已经比较密切,觉得没必要家访。
直到2020年,我带的班重新调整,部分学生转出去,新的学生转进来。已经初三,为了快速了解新来的学生,也想让他们快速接受我,就萌生了家访的想法。初三这个节骨眼上家长很焦虑,孩子也很焦虑,如果能去到家里跟孩子和家长谈一谈接下来这一年的发展规划,我想应该会有很好的效果。
所以寒假我就给自己安排,20个学生, 20场家访,上午两家、下午两家,晚上去一家,一共4天。走下来很累,但也是这次经历让我有了真切的感受:面对面聊天时,可以观察到家长说话的语气、微表情、动作。更重要的,当我走进不同的家庭,东西的布置、家庭的氛围,甚至是房间的气味,所有一切都能让我感受到这个孩子的情绪和想法,看到他行为的深层原因。
比如说那届有个孩子,人很聪明,性格有些难以相处。有时老师或同学说错了什么,他不但会当面指出来,而且会反复提及,不会顾忌别人的感受,所以大家对他的印象是“情商”比较低。我去家访的时候,了解到他母亲文化水平很高。一进门,我就感到这个家庭的规矩严格:房间里所有东西摆得都很规整。应该怎么就座,桌上有什么都有规定,大家都默认执行。聊天时,母亲也提到,对孩子的要求很明确,细致到什么时间睡觉、睡多久等等。
一下子,我就明白了孩子为什么会有那样的行为特点。因为他就是这样被教育的:什么事都必须有规则,破坏规则是不被允许的,所以他很难接受模棱两可,但现实生活中模糊的事很多,尤其是学生之间的行为言语不能太较真。他不能理解这些,就导致他在人际关系处理上存在困难。他父母其实也希望他有更好的社交能力,可他们自己就是这样的性格,并且没有发觉问题产生的原因。
这几年家访下来,最大的感受是这一代孩子的压力来源和结构都和我们以前不同了。
比我早读书或者我的同龄人,面临的选择非常单一,要不然选择留在家里,继承父母的事业,要不然选择通过读书改变命运,就两条路。更多的问题是应该怎么读才能把书读好。
现在不一样,尤其我接触的都是在北京已经定居的家庭,条件都不错,能给孩子的选择也很多。以前孩子会觉得一定要离开原生家庭,去远方成立自己的家庭、事业,现在的孩子是觉得,一辈子在家里、跟父母在一起挺好的,因为家庭给他的东西很多,他不需要改变、抛弃什么。
另一方面,除了找一份好工作,未来可以自己创业,也可以搞自媒体、做主播,不是只有学习一条路。他们会疑惑,为什么还要学习?我带过的孩子里有的想做游戏主播、篮球解说、有的喜欢服装设计等等,他们对于拼命学习并不接受。
这些孩子的压力来源不只是家庭,也有对未知的困惑不解。现在的孩子面临的问题像北京路况一样非常复杂。如果没有导航和定位,根本不知道该怎么走。上一辈人没有经历过这个过程。我学生的家长,大部分是40岁左右,自己一路奋斗最后成为“北京一代”,父母面对这种困惑给出的方法就是赶紧去读书、写作业,上课认真听讲。这是两个维度,家长都在给孩子说怎么做,但孩子需要的是你告诉我为什么。家长用他们那套为改变命运而读书的说法也说服不了孩子。
有时候,家长和孩子的沟通并不坦率。一方面,父母一直说孩子健康快乐就好,但其实他们并不这么想。父母的真实想法是孩子应该要比自己强。不如把这个观点跟孩子说明白,跟孩子谈整个家庭的发展,告诉他们父母所积攒的人脉或资源经不起享受和挥霍。孩子也许能够接受家长的真实想法,但这也不意味着他们会接受被完全安排生活。
当局者迷的父母
我家访了四年,走了七八十个家庭,发现孩子的问题80%都是父母引起,而且大部分父母不自知。
对我们学校的学生来说,人少,班也小(一个班20来个人),老师也好,资源又多,怎么还压力大呢?因为山东虽然有七八十万考生,但是其实有些孩子是不怎么努力的,家里也不关心这个事儿,所以只要努力就能有提高。
而北京没有学生不努力,他不努力,家长也会帮他努力。孩子的日常生活时间被安排得满满当当,都是学习。他可能会觉得,我每天都努力了,但还是没有办法超过别人,别人永远都比我好,这多绝望。
我刚进清华时也有同样的心情,觉得好多人的成就是我这辈子永远都达不到的,非常沮丧。以前的价值观告诉我,努力就可以有收获,可现在我发现如何努力也比不上别人,天然的、巨大的鸿沟摆在那里,现在孩子初中就要面对这件事,所以很多孩子会沮丧、厌学,觉得学习完全没有乐趣。
今年聊的19个家庭里边得有十二三个都遇到这样的困惑和问题,孩子没有动力学习。没有动力学习不是指完全不学,而是指不知道为什么要学。我班上有个孩子,学习成绩看上去还可以,当成绩出现波动,他会难受,但不会难受到要为此去主动补充自己薄弱的部分。后来我跟他聊起来发现他只是想拿到一个分数让家长满意,所以如果数学考差了他不会在意怎么办,而是会把语文考好一点,总分差不多就可以了。
为什么要学习是个很难回答的问题。归根结底,我们希望学生以自我价值实现作为学习的动力,但对于初中的大部分孩子来说, 很难。他们首先需要一个直接的动力,在学习的过程中才能逐渐体会价值的存在。发现价值和意义靠的是顿悟,这事对每个人都不容易。在意识到寻找价值的问题后,我们必须得通过某种哲学或精神的方式给自己一个认可,才能形成自我和本我的统一,这件事不是简单的知识教育就能完成的。
几乎所有的家长在家访时都会表达想要自己的孩子好,但什么是“好”,他们也不知道,大部分家长只能看到孩子的成绩。还有些家长觉得的“好”是基于自己所经历的“不好”,希望孩子不要重蹈覆辙,给孩子安排自己觉得正确的方式学习。
《最好的我们》剧照
有个学生是妈妈在照顾他和哥哥两个孩子。家访时,妈妈和我聊着就开始掉眼泪,说照顾老大很累,老大学习不好,走了弯路。因此,她花了很多功夫管教老二,让老二不要重走哥哥的路。但她发现老二也是一样,所以非常着急。她意识不到自己认为的“好”可能并不适用于这个孩子。她的沟通方式也存在问题,有时骂老二连带着老大也一起骂,最后两个人都不听她话。
也有的家长,孩子成绩很好,但他们就是不满意。有个女孩,经常能考满分,在年级里边也非常靠前。我们都觉得她非常优秀,品行也好。但她的家长非常焦虑,觉得孩子有很多问题,比如沉闷、做题慢、与人沟通不顺畅,这些在我看来的不是问题的问题,在家长那被无限放大。
无论孩子表现多好,在家长眼里始终有必须纠正的缺点,这才是真正的问题。那些被视而不见、习以为常的优点在一次次地忽视下可能就从孩子身上消失了。其实只要不是原则性问题,没有缺点不可弥补或完全不可接受。比如学习场景下,坐不住是非常大的缺点,但涉及创造力、动手能力的时候,缺点可能就变成了优点。
家访到今年我才想明白,很多时候,不是家长不明白,而是他们和孩子的沟通方式存在问题。孩子做好了不表扬,不说话就说明你做得好,可只要说话一定是你做错了。比如,孩子说“我知道做错了,所以我就没再玩手机去学习了”,家长会很自然地接,“对,我后来不也没说什么吗?”这是很常见的一种亲子互动。家长的“对,我后来也没说什么”就代表孩子做对了,这个逻辑本身是错的。做对了得表扬,而不是沉默。
我妈妈也是属于这种苛责的类型,我从小学习成绩还不错,但我妈就是希望我哪都好。现在我都30多岁了,她和我住一起还是经常说我这不好那也不好,有很多毛病,就像我家访的家长一样,所以我很能理解那些孩子。
但另一方面,我现在自己也有了孩子,一个4岁多,一个8个月,虽然每天安抚家长,我看我的孩子也是浑身缺点,所以我也能理解家长。只是我会刻意地去克制自己的想法,先想想该怎么和他们沟通。
自己的路
我总和自己的学生说目标和价值观,这个目标绝不能仅仅止步于考一个好大学。我初三刚开学的时候,我父亲就去世了。我受到了很沉重的打击,我纠结于为什么自己要经历这些,感觉生活很不真实,幻想是不是有一天我爸突然就回来了。我的学习成绩挺好,后来“莫名其妙”考到了全市第一,去了清华。但这些年里,我的状态一直是混沌的。
当时我选了清华计算机专业,其实没有认真考虑,就是听说很火,能赚钱。但我确实不喜欢,跟着随便学,有时候还会翘课在宿舍里玩游戏,过得浑浑噩噩。
大二,我突然觉得生活很没意思。我每天打游戏,妈妈对我不满意,同学之间也比较疏远,老师也没有很看重我,我自己也没有新爱好。尤其是在身边的人,每个人都很厉害,你会觉得自己怎么比得过他们。
所以为什么我会体谅今天这些孩子,因为我自己曾经有过这样的感受,生活完全没有乐趣,开始还能在游戏里开心,后来游戏里也不开心。也是在这个时候,自杀的念头出现了。有好几次站在楼上,只是因为觉得这样对我妈妈不太公平,才没有跳下去。
最后我想,如果因为这种没有意思的生活我都可以不要生命,那我可以完全不考虑命运想让我怎么样,放开一切,做我想做的事情。
我想做什么呢?肯定不是计算机。我想起我在讲课这件事情上很有天分,也喜欢给人讲题。初三时,因为解题方法多,老师就让我上台讲,后来直接让我给同学们讲整张卷子。高中毕业后,我和同学开了一个培训班,给新高一学生讲课,自己找教室、发传单、上课。
我喜欢教课,也能通过教课赚钱谋生。想通后,我的行事方式就发生了变化,不再随波逐流,突破一切障碍去做自己想做的事。
当时某教育机构刚起步,很火,我直接找到总部,跟前台找主管。我跟主管聊了聊我对数学的理解,加上我是清华的,他就让我试讲。就这样,我开始在这里录网课。
《龙樱》剧照
一段时间后,我发现录课的商业化痕迹很重。我更关注的怎么样把知识讲明白,但公司出于盈利考虑,会要求我做一些事,比如夸张的动作、讲段子等等。我觉得这些事没有任何价值,而且会破坏我的讲课结构。 所以我又干回了个体户,找同伴开辅导班,还跟师兄搞线上线下结合的教育创业,去全国各地开讲座,讲奥赛和自主招生。这段经历让我积累了很多素材,我讲课的风格也逐渐在形成和定型。
到了研究生二年级,我对自己的认识已经很清晰了。我就是适合当老师,一是表达能力强,二是思维逻辑好,而且我对于学生心情的识别好像天然敏感,也确实有一些自己的学习方法。既然我要当老师,这个研究生读下来有什么用?与其再浪费一年多的时间,不如现在就去当老师。我就去找我导师就说想要退学,读研没意思,我要去干自己喜欢的事。
于是导师告诉我,可以转到教育研究院学习。我给所有教育研究院的老师写了邮件,副院长史静寰老师回了我的邮件。她约我见面。我跟她整整聊了三个小时,谈我的困惑,思考。
教育研究院学到的东西对我帮助很大,教育看上去是每个人都能说两句的领域,但实则非常专业。毕业后我有几条路可选:去教育机构、继续手上的教育创业,或去公立学校教书。从我的经验来看,前两者出于生存压力本质上会更追逐利益,和教育关系不大。我认为,真正能以学生发展为考量的教育改革还是会从公立学校开始,而这也是我想做的事。
我来到现在的学校任教,把我学到的教学和研究知识运用起来,虽然不如计算机毕业收入高,但一直到现在都做得很开心。我去家访,是因为真的喜欢和家长交流,喜欢看着学生越来越好。家访对他们可能不一定有影响,也可能8年、10年后影响才会显现。我只是尝试种下一颗种子,等种子慢慢发芽、爆发威力。而如果种子都没有,那一切都不会发生。
排版:飞飞/ 审核:同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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