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全球化引发了产业社会向后产业社会的转型,以产业社会为基础建立起来的日本现代学校教育体制面临着严峻的挑战。在官僚主义统治和新自由主义政策把持下的日本教育改革,以一种新的竞争态势使教育的公共性与民主性陷入危机。日本的教育改革不是仅仅依靠新自由主义与新保守主义的政策来推进,更多地是依靠社会民主主义的政策,将学校改革作为一场“静悄悄的革命”而不断发展。因此,日本的教育改革要批判地吸收新保守主义与新自由主义的主张,提倡以“民主主义”与“公共性”原理为基础,构建“学习共同体”的学校改革理念,并通过建立学校之间的联合与教师之间的合作关系而有效地组织并支持改革。
[关键词]教育危机;学校教育;社会转型;学习共同体
[作者简介]佐藤学,东京大学教育学研究科科长、教育学部部长,日本教育学会会长
一、改革的背景
从明治维新时期开始,日本的学校教育一直由国民与国家的统合和产业社会的发展两大动力推动着。而全球化带来的政治、经济、文化的世界一体化趋势与产业社会向后产业社会的转型,从根本上改变了推动日本教育发展的两大推动力。国民与国家的统合和产业社会的发展已不再是日本学校教育改革的目的。一直由国家掌管的公共教育学校也逐渐与地方分权制和由政策放宽带来的市场经营与协作的办学形式接轨。
同时,全球化使得日本从以物质生产与消费为中心的产业主义社会向以知识、信息交流与服务业占市场主导地位的后产业社会急速变迁。后产业社会是“知识型社会”,是知识密集化、复合化、流动化的社会。根据OECD的测算,2020年前后,包括日本在内的经济发达国家的制造业劳动力人数将锐减至整个劳动力市场比例的2%~10%左右。实际上,全球化使得日本的制造业为了寻求廉价劳动力逐渐将工厂搬迁到海外,日本国内的单纯劳动力市场已经大幅度缩小。这种劳动力市场的外流直接造成了日本国内高中毕业生劳动力市场崩溃的严重事态。如1992年高中毕业生的需求人数是165万人,而2002年的高中毕业生需求量仅有15万人。在短短的10年间,高中毕业生劳动力市场缩小了90%。
日本的义务教育入学率,从甲午战争(1894年―1895年)到日俄战争(1904年―1905年)的10年期间从61%急速攀升至90%。日本的义务教育在引入现代学校教育制度(1872年)的短短30年后,其普及率便凌驾于欧美各国之上。战后高速发展的日本经济增长速度更是令人震惊。从1970年到1985年期间,日本的GNP增长450%,高速发展进入尾声的20世纪80年代末,日本的中等教育(高中)入学率达到94%,高等教育(大学、短期大学)入学率达到34%,超过了欧美各国。
然而,高速的现代化发展,使得向城市工厂输送廉价劳动力的贫困农村人口逐渐减少并最终枯竭。农村廉价劳动力输送的尾声直接变成了产业社会的尾声,日本社会进入了由产业社会向后产业社会的转型期。早在社会转型期开始的1980年前后,日本的学校教育目的本应该随之由竞争转向共生,然而遗憾的是,这种转变至今仍未完成,其结果导致20世纪80年代以后日本教育危机四伏,教育改革前途迷茫。
二、日本的教育危机
从20世纪80年代中期的中曾根内阁以来,日本的政策主要以新保守主义和新自由主义为基调。新保守主义与全球化相对抗,固守国家主义理念和家长制伦理;新自由主义则应和全球化,进行了国家责任最小化、个人责任最大化的“机构改革”。
教育方面也因为新保守主义的政策带来了极其复杂的问题。欧美各国的新保守主义为了恢复以西欧为中心的国家理念,推进了恢复古希腊以来的传统教养教育的改革。然而,日本的新保守主义却依靠拒绝西方的科学、教养以及民主主义精神来推进扎根于日本传统文化的国家主义的复兴。将“心灵的教育”、“生存能力”、“宽松”之类的难以翻译成外语的语言作为教育改革标语,就是新保守主义的国家主义意识形态的产物。与学习能力相比更重视人格,与知识相比更重视态度,这种教育评价观念的转变也源于新保守主义的意识形态。
导致日本学校教育危机的另一个主要原因是二元对立的概念结构。日本“新学力观”以科学与生活、科学与道德、科学与艺术、知识与经验、知识与思考、理智与情感、理性与感性、国家与个人、共性与个性、教师与学生、大人与 孩子 等一连串的二元对立的观念架构去思考和探讨问题。它是“知识与技能”的教育与“关心、意愿、态度”的教育相互对立的“新学力观”的思维方式的突出表现,也是使“教(以教师为中心)”与“学(以学生为中心)”相互对立的课程观、“指导”与“帮助”相互对立的课程观、“教学的系统性”与“生活的综合性”对立起来的课程观。
日本的教育现代化是作为欧美文化的自主殖民地化而发展起来的。而这种发展只限于文化殖民地化加快产业化进程并实现经济的迅速增长,从而使教育向量的扩充迈进的阶段。当20世纪80年代日本学校教育的量的需求达到顶峰时,这种发展就暴露出问题(发生校内暴力、逃学等)。这时,临时教育审议会(1983年成立)及时倡导修改教育政策发展新自由主义,并提倡将国家掌管的公共教育的领地逐渐向市场区域份额转移的改革。这一新自由主义的思潮成为20世纪80年代以后日本教育改革的主流。
1995年,经济同友会主张“合校论”,打出了“公共教育瘦身化”的标语,文部省、中央教育审议会、日本教师工会达成共识,导致小渊首相的“21世纪恳谈会”(首相咨询机构)“每周三天授课制”的出台。这种理论将学校的功能分为“为了国家的教育”与“为了个人的教育”,公共教育只限于前者,后者强调教育的私营化、民营化。
新自由主义则主张置学校于教育市场之中,以教育服务的消费者为中心,强调“自由”、“个性”、“选择”和“竞争”,这种思想已渗透到学生、教师以及家长们的意识形态和日常生活当中,导致公共教育危机的产生。在这种思想的影响下,东京都等大城市开始引入“自由择校”机制,探讨将国家投资、私营化管理的运营机制引入“社区学校”,并计划在全国推行自由择校制度。
小泉内阁为了实现“小政府”的目标,积极推进“官转民”的职能转换,使得公共教育更加濒临绝境。从2004年开始,废除公立学校中小学教师工资的一半由国库负担的“义务教育费用国库负担制度”,改为由都、道、府、县的地方财政负责其财源。这项改革计划经总务厅提出后,支持该项改革的内阁和全国知事协会与文部科学省和全国市长协会之间立即展开了一场激烈争论。如果内阁和全国知事协会力图推进的废除义务教育经费由国库负担法的计划得以实现,正如文部科学省极力强调的:公共教育经费的地区差距将越来越大,财源不足的地方和区域将无力维持公共教育制度,这将不可避免地产生将公立学校委托给民间的“教育企业”的严重事态。
新保守主义主张“奉献活动义务化”、“道德教育的彻底化”、“修改教育基本法”,甚至歪曲日本侵略战争的历史。新保守主义政策使国家主义不断渗入日常教育,导致教育实践与讨论陷入混乱局面。欧美的新保守主义推崇“传统教养学科”,标榜教养教育的提高;而日本的新保守主义嫌恶欧美新保守主义的科学技术(知识、思想)和政治伦理(民主主义),避而不谈理性与学术,一味寻求复辟国家道德。重视“关心、兴趣、态度”胜过“知识技能”的“新学力观”就是其具体的表现,为达到所谓“心灵教育”的目的而设立的学校心理咨询机构,也是新保守主义思想的具体表现。
在官僚主义统治和新自由主义政策把持下的日本教育改革,以一种新的竞争态势使教育的公共性与民主性陷入危机。日本一直致力于实现教育机会的平等,在“教育的公平化”与“加强基础教育”方面取得了显著的成效。尽管这种“公平化”带来了教育内容的雷同与一元化的竞争,禁锢了创造性教育的发展,然而,却缩小了阶级与阶层的差异,保障了社会身份的流动,这一点功不可没。
三、改革的哲学――未来学校的构想
日本的教育改革不仅仅是依靠新自由主义与新保守主义的政策来推进的,而更多地是依靠社会民主主义的政策,使得学校改革作为一场“静悄悄的革命”而不断发展。新自由主义的政策与社会民主主义的政策都在推进学校教育的地方分权管理,而在学校与教师的自律性方面,却有着各自不同的改革口号。新自由主义主张将一直由国家管理和统治的公共教育份额转让给市场运作机制;社会民主主义的学校教育改革政策主张在大家共同承担教育责任的共同体份额中重建公共教育体系。
无论是新自由主义还是新保守主义的学校教育改革,均由中央政府与都、道、府、县级地方政府以行政手段强行推进。与此相比,社会民主主义政策下的学校教育改革无论是政策方面还是实践方面都作为“草根改革”而不断扩大和发展。尽管现阶段这种“草根改革”还没有形成学校教育改革的主流,然而,社会民主主义的学校教育改革由于得到了绝大多数教师以及相当一部分基层教育委员会的认可和支持而取得了切实的发展。并且,新自由主义的政策在过分注重辞令与过剩的媒体宣传背后有着难以与现实政策和实际情况接轨的弊端。值得注意的是,民主主义政策所倡导的学校改革尽管既没有行政支持又缺乏财力基础,却作为一种完全自主的、创造性的挑战而逐渐发展壮大。
笔者认为,在日本的教育改革中,要批判地吸收新保守主义与新自由主义的主张,提倡以“民主主义”与“公共性”原理为基础,构建“学习共同体”的学校改革理念,并通过建立学校之间的联合与教师之间的合作关系而有效地组织并支持改革。
日本的教育危机,其实质是教育的公共性与民主性的危机。为了应对全球化发展,必须以教育份额的转换为基础,自律、协作地重新构建日本的教育,将一直由国家掌管和统治的公共教育领域逐渐转化成地方的共同份额。日本教育的危机,也是民主主义的危机。教育中关于民主主义的定义必须作为各类群体共同学习的生存法则而重新界定,而不是作为一种合理的解释手段。
1、由国民教育转向公民教育
19世纪与20世纪是国民国家的时代,因此“国民”教育是公共教育的核心课题。而在政治、经济、文化已经冲破国民国家框架的21世纪,学校教育目的必须由国民教育转向公民教育。
“公民教育”可分为三个层面:一是“全球公民”的教育,是地球公民或者亚洲社会公民的教育;二是“日本社会公民”的教育,相当于原来的“国民”教育;三是“区域社会公民”的教育。学校的教育课程应该以“公民教育”为主线重新构建。21世纪是多元文化共存的时代,因此,有必要将跨越三个层面的“公民教育”设为学校教育课程的中心内容。
笔者主张,应该将“主权者的教育”、“公共伦理与责任的教育”、“解决纠纷的教育”这三大教育领域作为“公民教育”的主要内容。“主权者的教育”是民主的、政治主体的教育,以培养政治性素养和政治性行动为目的;“公共伦理与责任的教育”是以公共哲学为基础的道德规范与行为规范的教育;“解决纠纷的教育”是传授阶级、阶层、人种、性别的差异以及宗教和年龄差别带来的各种纠葛的解决方法的教育,不仅要传授解决人与人之间纠葛的方法,也必须传授解决国与国之间矛盾、维护安全与和谐生活的方法。
2.由竞争的教育走向共生的教育
走出竞争性教育的误区,转向尊重多数人个性的共存教育,是日本教育改革的中心议题之一。然而,由于新自由主义主张以市场竞争原理为准则的教育改革,以能力主义和结果评价为主的新竞争原理的不断渗透,导致学校教育中阶级与阶层的二级分化现象凸显,长此以往,日本就会陷入一部分富人和大多数穷人两极分化的社会危机。为了避免这一危机,重要的是必须同时追求平等的教育和优质的教育。平等的教育和优质的教育相辅相成,并不矛盾。
3�弊魑�学习共同体的学校建设
分级管理与政策的放宽带给学校自主权限的扩大。充分利用这一有利条件,有可能将学校重新构建成学习共同体。作为学习共同体的学校,不仅是学生们共同学习、共同成长的场所,也是教师作为教育 专家 共同学习和共同提高,家长和市民参与教育活动而共同学习和共同提高的教育机构。目前,笔者所倡导并倾力推进的“学习共同体”的设想和基于哲学理念的学校教育改革,正在日本的各所学校和市、町、村教育委员会得到迅速推广。
如果要实现教育的公共性和民主性,必须批判政府和财政机构极力推行的新自由主义的教育改革政策和与之相应的意识形态,大力推进以社会民主为基础、基于公共哲学理念的学校教育改革。21世纪的学校要成为社区的文化教育中心,作为学习共同体的学校形态为我们提供了最有希望的学校教育改革的前景。
4�贝佑霉ρ�习转向认知学习
日本的竞争主义教育与19世纪至20世纪的产业社会相应而生,推进了教育与产业的“压缩现代化”。然而,21世纪的后产业社会时代早已失去了现实性和实效性。21世纪是知识社会,学校教育的职责在于注重知识的质量胜于数量,注重学习的过程胜于结果,强调发展性胜于功效性。
以入学考试成功为目的的学习活动在日本一直被称做“用功学习”。为了与21世纪的知识社会相适应,要考虑变“用功学习”为“认知学习”。这种学习的转换将在三个层次完成:由传统的“座学”(死记硬背教科书内容的学习)转向以活动(实践)为媒体的认知学习;由传统的“个人主义”的“用功学习”转向与他人对话交流的“共同学习”;由背诵、积累式的“用功学习”转向“发表与共享的认知学习”,就是要在教室实现活动性、共享性、反思性的认知学习。
5�贝涌纬炭颇孔�向课程项目
19世纪至20世纪的学校教育,科目型的课程计划一直占据主导地位,而这种由“目标、程度、评价”构成的菜单式的课程计划完全是仿照工厂流水作业规程制定的。21世纪的后产业社会的学校教育需要由“主题、探究、表现”组成的项目型课程计划。从科目型课程计划向项目型课程计划的转换,对应知识学习由量向质的转变。
6�笔迪止餐�认知
学习是“与认识对象的对话”(认知性实践)、“与他人的对话”(社会性实践)、“与自己的对话”(存在性实践)这三个对话性实践的综合过程。在这种学习的对话性实践中,起决定作用的是“共同学习”。“共同学习”是从“建立倾听关系”出发,通过组织对话性交流而实现的。课堂上教师的工作并不是“传达”(讲),教师的教学活动的中心在于“听”,在于“连接”。
7�苯淌σ�成为反思型实践家
新的社会要求教师要有新的 专家 形象。以前,教师的 专家 形象一直定位于“技术型 专家 ”,而新时代的教师形象应该是“反思型实践家”。作为“反思型实践家”,教师要反省课堂上出现的问题,成为善于从自己和别人的经验中不断学习的 专家 。使教师成长为反思型 专家 ,必须将课堂教学事例研究作为教师教育和在职教育项目中占主导地位的内容。
8�惫菇�良好的同事关系
把学校重新建成学习共同体的首要任务是教师们相互打开教室的门,通过课程的创造与研究,构建作为教育 专家 相互学习的“同僚关系”。在学校的内部要尊重教师的个性和多样性,通过研究教学事例,构建坦诚的、相互学习的“同僚关系”,并要将课程研究带动校内研修活动的开展作为学校管理的一项中心任务。实现教师的专职化,培养教师作为 专家 的自律性,是日本教育改革的核心问题之一。
9�惫菇ǜ母锏耐�络
学校的改革要靠支持改革的教师和家长的合作,靠学校与学校的联合,靠学校与教育委员会的协助,靠大学与学校的联合,这样才能构建改革的网络。各个地区、各所大学都要建设自己的改革实验学校,这些改革实验校共同形成学校改革的网络,将引领教育改革的发展取得一个又一个的成果。
全球化的发展是一个复杂的过程。全球化在带动教育改革的国际化、世界化发展的同时,也促进其不断向地方化、区域化发展。并且,全球化在拓宽教育改革空间的同时,也使得教育改革的时间更加紧迫。对于这个时代的教育研究来说,需要冲破传统框架的创造性思维,需要积极的经验交流。
参考文献:
[1]佐藤学.静悄悄的革命\\[M\\].长春:长春出版社.2003.
[2]佐藤学.世界课程与教学新理论文库•课程与教师\\[M\\].北京:教育科学出版社,2003.
[3]佐藤学.世界课程与教学新理论文库•学习的快乐――走向对话\\[M\\].北京:教育科学出版社,2003.
var cpro_id = “u208502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