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去年暑假一天,我在小区的樟树下坐着,一个大班男孩骑车经过。他显然正想找人分享,所以停了车,很兴奋地对我说:“看,我抓到了一只会喷毒液的癞蛤蟆!”
他把一个矿泉水瓶举到我面前,里面有一个成人拇指般大的“蛙”。
我恰好知道这是一只泽陆蛙。暑期带孩子在林子里捡蝉蜕时,我们在蝉爬出后的洞里发现这样的小蛙,后来明白了,白天很热的时候,它们会聪明地躲在那小洞里避暑。我拍了照片去问昆虫专家,得到了它的学名。那是我颇为得意的发现。
手指大的蝉洞里,躲着一只小小的泽陆蛙
因此在这个孩子面前,我有了炫耀知识的虚荣心,也可以说是“教教你”的责任心。我拿着他的瓶子认真看了看,告诉他,这是一只泽陆蛙。
没想到,男孩一下变了脸色,一把拿走瓶子,很坚定地说,这就是一只癞蛤蟆,它会喷毒液……然后生气地骑上小自行车走了。
我回去后反思了一下,觉得自己的“知识”给得太直接了,也没问他在哪发现的,发现了什么,为什么说有“毒液”。反思过后,打算下一次好好问问。
过了两天,我又遇到了他。我问,你那只会喷毒液的癞蛤蟆怎么样了?这样的开场让他有了交流的兴趣,他于是手舞足蹈地向我讲述:“它真的是一只癞蛤蟆。我碰它的时候,它就会喷出毒液……我带回去以后还看它喷了一次……毒液是透明的,又有一点白……”
由此我才知道,他所说的“毒液”之“液”确是眼之所见,但那“毒”是他的联想。他那天生气,是因为我用“泽陆蛙”否定了他的所见和所想。
名称意味着对事物性质的确定,也让物与物区别开来。既然是“泽陆蛙”,就不可能是癞蛤蟆。而文化的传统,以及非逻辑的想象力,使孩子们相信只有癞蛤蟆才会喷出毒液,青蛙是不会的。
我听完他的故事,表示了惊奇,没有多说什么。事后,我又去请教昆虫专家才知道,许多蛙类遇到危险时会喷出尿液,借机逃脱,被戏称为“吓尿”。而有些蛙类的尿液里确实有毒素……
获得了这些新的知识,我自然欣喜,但也感到汗颜。自从得到“泽陆蛙”这个名称后,我就有了一种“已认识”的满足感,这种自满让我再见到它的时候没有了最初探索的热情,还轻易否定了他人的观察。
但是,我思考更多的不是“科学知识”,而是孩子的“想象”和“相信”。
(二)
皮亚杰的思维发展理论认为,儿童认识世界的方式,经历“感知运动”、“前运算”、“具体运算”,“形式运算”几个阶段,有一点是确定的,即早期的“原始思维”最终将发展成理性的逻辑思维,这是不可逆的方向。客体一定会不断显现,主体不得不去认识它们,逐渐清晰地认识到客体世界存在的过程,也是逻辑思维得以自然发展的过程。一旦主体也成了现实世界中的“客体”之一,主客体不分的认识阶段也就绝对性地结束了,再不可能回去了。于是,那些相对于理性思维而言天马行空毫无逻辑以“我”为中心生发的“想象”将消失,儿童也很难再“相信”了。
而今的我,就算观察到了“尿液”,也不会得到一只“喷毒液的癞蛤蟆”,对我而言,那就只能是一只“泽陆蛙”。
早期思维,实在是非常浪漫的存在。它带来热情、想象和创造力。但是,在对理性过度崇拜的时代,人们会因为早期思维的表现而视其为思维的低级阶段,是需要尽快成长(摆脱)的阶段,成人希望让孩子尽早接受逻辑训练,也得意于孩子早早掌握了许多理性的知识。
今年4月,我在深圳遇到了一个7岁的男孩,他智力超群,涉猎广泛,懂得很多。比如他不仅会背诵大量的古诗,还会玩“飞花令”。比如他掌握了大量的关于宇宙和太空的知识,说起来如数家珍。他相信科学家,相信所有问题都已有答案,相信答案就在那里,差别只在于人们是否掌握了。他显然得意于自己懂得比一般人多,比如比我多。但这个得意并不傲慢,而同时,他也表示有时觉得生活没有意思。
当我们自然从落叶说到死亡,说到天堂地狱,说到西游记与魔法学校,说起孙悟空、哈利波特时,他不断在否定我。他说,那都是假的,是瞎编的,因为没有人能证明他们存在。
当我说所有伟大的科学家恰是因为不相信已有结论才推动了科学发展时,他沉默了。我说,正因为没有人真的见过孙悟空所以也没有人能证明孙悟空不存在时,他也沉默了。
(三)
这个学期,我读到许多幼儿园老师写的以科学探究为主题的课程故事。“科学探究”是主题,也是老师们设定的活动目标。在那些活动里,无论是老师还是孩子,都为自然中所蕴含的“科学知识”着迷,着迷于那些知识的“无穷无尽”,着迷于无穷尽的知识却那样有秩序地存在。征服它们会带来成就感,掌握它们会带来安全感。所以,成人认为带孩子们去观察、查找资料、记录过程和结果,是很有意义的。
但站在成人的角度,我总是在想,我们要的究竟是什么?
知识,让人思考,还是阻碍了人的思考?在可以很方便通过搜索获得知识的时代,搜索就是学习吗?那学习(搜索)的意义是什么?创造力呢,创造力到底来源于什么?秩序井然的科学世界让人着迷,但是不是也可能让人感到窒息?面对科学的结论又提出大胆的假设,是基于逻辑还是想象?理性与想象是对立的吗?儿童该如何身处其中?我们该如何帮助儿童身处其中?
知道了“毒液”的真相后,我没有再找那个大班孩子解释。他还是一个会扭屁股和放声大笑的小男孩。在他的世界里,“毒液”显然有趣许多。那因此产生的奇特感受,很可能会催生出涂鸦、故事,产生文学与艺术。以及,也蕴含着真正的探索热情。我知道,要不了多久,他自己就会知道,那只“癞蛤蟆”喷射的并不是“毒液”,而是一种本该是什么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