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不进去的教育著作
丁继泉是重庆市最好的小学之一――人民小学的校长,她是一个很有想法的人,在自己的学校里她一直坚持采取各种各样的手段督促教师们读书。但在用尽了手段之后,结果却让她很困惑:在教师们交来的读书笔记中,充斥其中的是大段大段的教育著作的简单摘录,鲜有教师自己心里的东西;而即使有的教师在笔记中发了些感慨,也大都是无病呻吟,与真正的教育见解相差得十万八千里。
显然,大多数教师并没有把书读进心里。
教师们怎么了?他们都不喜欢读书吗?相对一般学校的教师,重庆市人民小学的这些教师可是精挑细选的高素质人才啊!
丁继泉决定去认真地找找原因。
教师们很坦率,告诉她,他们确实没有好好地把书读下来。他们读不下来的原因很多,但主要的只有一个:现在大多数的教育著作太高深了,对他们来说也太枯燥了,离他们的教学实践也太远了。
一位教师就这样说:“陶行知和苏霍姆林斯基的这些‘老经典’我已经看过很多了,于是这次就选了一本新的当代的教育理论著作,哪里想到,根本就读不进去。我想着这里面有很多新的理念、新的东西,就硬着头皮读,但硬着头皮读书的效果差极了。那本书就像鸡肋一样,食之无味,弃之可惜,我一直摆在那里,有一搭无一搭的,最后囫囵吞枣地看了还不到三分之一,学校里要求交读书笔记,只好摘抄应付了事。”
而在学校的图书室,图书管理教师也告诉丁继泉,他们进的很多新的教育理论著作都摆在很显眼的位置上,封面包装也都很“扎眼”,来图书室的人都很容易被吸引过去翻一翻,但那些图书借阅率却并不高,倒是那些摆在一边的“苏霍姆林斯基”这样老经典一直供不应求,往往还没还上就又被预约借走了。
调查了一圈,再来反观教师们的读书笔记,确实如此,里面写得“像模像样”的大多数都是读的那些老经典,而一眼就能看出应付的清一色的是阅读的当代著作。
丁继泉校长的这种“遭遇”,记者在基层学校采访时,屡屡有校长同样“诉苦”,这已经成了校长们在学校里建设书香校园,倡导教师读书的一个难题。
而教师们也对没有足够的通俗当代教育著作颇有微词。有教师告诉我:“这里不是说,当代的教育著作里面没有东西,相反,它里面有很多新的教育思想、新的教育观念,这些都是时代的东西,我们没法忽视,但是如果他们把面孔绷得我们根本读不进去,再多的新思想和新观念又有什么用!”
当代教育著作,缺了什么
有一个故事,许多人可能都耳熟能详:唐代大诗人白居易在写完每首诗后,都要念给邻居目不识丁的老太太听,如果老太太听得懂,白居易自然兴高采烈,但如果老太太听不懂,白居易就会毫不犹豫地把诗稿毁掉。
这个关于文字的故事流传得很广,而它之所以流传得那么广,也许就与我们普遍盼望一种通俗的接近我们生活的文字有关。
但对于广大的教师们来说,这种盼望却在当代教育著作那里遇到了挫折。一个合格的负责任的教师,在他们的教育生活实践中,显然应该充满了思考。也因为此,他们急需在书籍中找到这种思考的养料。可现在众多的当代教育著作却以“精深的语言”、“专业的术语”等等把他们隔得很远。
有一个读教育专业的博士生在交上了她的毕业论文后,曾经不止一次地向记者表达了她的担心:“我的论文会不会通不过?我在论文的后半部分描述性语言也许太多了!”我看过这位曾在本科阶段学中文的博士生的毕业论文,在论文的后半部分,她的文字充满了激情,观点也在这种激情中愈加鲜明。后半部分是最让我认可的部分,然而她却担心这部分通不过。
著名特级教师李镇西也曾提到过类似的事,并表达了他的忧虑:“我们现在许多谈教育的文章以‘规范’求‘严谨’,以‘术语’求‘学术’,以‘框架’求‘档次’……结果,本来最富有魅力的教育一旦被表达便失去了鲜活的生命。”
李镇西一直是生动活泼、贴近教师生活实践、便于教师写作的教育随笔的倡导者,他在不同的场合都表达过对于教育随笔这种教育思想、教育理念书写形式的推崇。“朴实、诗意、形象、激情”,他甚至用这四个词为教育随笔的风格作了个“小结”:
“教育理念可以朴实地阐释。理念并不神秘,因而对教育理念的阐述完全可以也应该平易通俗的,就像平时教师们在教研组讨论聊天一样。‘教,是为了达到不需要教。’――叶圣陶先生这句大白话所揭示的教育理念以及它所产生的影响,胜过多少博士论文?”
“教育情感可以诗意地抒发。‘教育,这首先是人学。’(苏霍姆林斯基语)而作为‘人学’的教育,离开了人的情感就失去了生命。因此,在教育论著中诗意地抒发我们对教育的热爱、牵挂、忠贞不渝、一往情深,这是再自然不过的事了。”
“教育过程可以形象地叙述。教育者的智慧更多的是体现在教育过程之中,具体说,就是体现在故事中。因此,‘讲故事’也是一种教育感悟的表达方式。”
“教育现象可以激情地评说。评论教育当然首先需要严肃冷静的态度,但这与火热的情怀并不矛盾。理性共激情一色,严谨与热诚同飞。那种追求四平八稳、貌似客观中庸而实则不知所云的所谓‘教育评论’与文字垃圾无异。”
我们现在的教育著作,不乏立论严谨、论证周密的学术佳作,也许这正是一个教育学术繁荣的时代,但我们面向教师这个最为广大的读者群体的教育著作有多少?
“朴实、诗意、形象、激情”,具有这四种品质的教育著作,也许是我们这个时代最为欠缺的。
通俗是经典的一种基本品格
“中国乡村教育走错了路!他教人离开乡下向城里跑,他教人吃饭不种稻,穿衣不种棉,盖房子不造林;他教人羡慕奢华,看不起务农;他教人分利不生利;他教农夫子弟变成书呆子;他教富的变穷,穷的变得格外穷;他教强的变弱,弱的变得格外弱。前面是万丈悬崖,同志们务须把马勒住,另找生路!”
这是陶行知写于1926年12月的《中国乡村教育之根本改造》一文中的第一段话。这样的语言和行文风格也许基本代表了陶行知教育著作的基本特点。在这样的文字中,我们几乎找不到多少生僻的字眼,也没有什么高深莫测的“理论”,里面有的只是人人都懂的“大白话”,但这妨碍了陶行知成为一个杰出的教育家了吗?没有!相反,陶行知的文字却因为这些最朴实无华的接近教育本质的东西而具有了更强的生命力,直至现在,陶行知依然是我们教师阅读率最高的为数不多的几个教育家之一。
经典之所以成为经典,首先是因为它影响了太多的人,正是这些人使经典具有了穿越社会、穿越历史的特殊魅力。从这一点上来说,通俗而能被更广泛的人群接受显然是经典的一种基本品格。
就说说我们最常挂在嘴边的经典吧。孔子的《论语》,在山东的一些农村地区,至今还有些上了年纪的老人,他们大字不识一个,但对《论语》却能倒背如流。《论语》如此流传广泛,客观上不能不说与它的“夹叙夹议,而又穿插着生动的对话”有关;《陶行知文集》里的每一篇文章简直就是教育和文学的双重经典,我们在考察陶行知的教育思想的同时,也往往被他文章中的那股激情所澎湃着,如果忽略其中的那些教育的成分,我们相信陶行知的文章也会以文学经典流传至今;苏霍姆林斯基,他的所有教育论著,都是用散文的语言表述的,读他的著作,便是听他一边讲述故事,一边抒发感情,一边阐述理念,那简直是一种享受;卢梭的教育思想更是通过一部小说完成的,在那部叫《爱弥尔》的小说中,作者把自己描写成一个教师,把爱弥儿描写为理想的学生,叙述了爱弥儿从出生到20岁成长和受教育的全过程,从中阐述了作者“自然教育”的思想。
李镇西说:“其实,越是学问精深者,表述其学问的语言越平实,因为学问大家已将知识融汇贯通且思维清晰,所以善于把高深的道理转化成大众化的语言。恰恰是那些才学疏浅者,其语言才令人莫名其妙,因为才学有限者往往自己都没有把要说的道理弄明白,思维混乱,所以只好装腔作势,在吓唬别人的同时也糊弄自己。”
当然,面孔严肃的学术经典也是经典,我们不能简单臧否,但既使是学者的经典,它们也是需要通俗的,但它们的通俗只达于学者。一般情况下,我们讨论的经典只是大众意义上的经典。
我们要培养产生经典的土壤
我们现在的教育研究其实应该存在两套系统,一种是学院的、学者式的,另一种是基层的、大众的。学院学者式的,就让他们去理清各种各样的概念,做一些高屋建瓴类的宏观工作。而基层的大众式的,就鼓励他们提炼教学实践,大胆表达,不限于形式地表达自己琐碎的所思所想,产生些确实能与周围教师沟通交流的东西。
但现在我们基层的教育科研显然在两套系统面前“犯了晕”,我们似乎在用一种学院学者式的科研方式“一统天下”。
重庆市人民小学的丁继泉校长说,她现在经常充当各种各样的教师论文比赛的评委,她发现那些真正的教师从“心里流淌”出来的东西很难能评上奖,而那些名词术语“豪华”但显然是从哪里生吞活剥的文章却往往获奖。
“一个教学任务繁重的教师有多少精力去写那些离教学实践很远的理论艰深的论文?在一定程度上,这其实是在逼着教师造假。”丁继泉感叹。
而这种在某种程度上存在着的基层教育科研的“假大空”,也许正是导致我们这个时代通俗教育经典缺失的一个重要原因。没有了那样一个写作通俗教育随笔的氛围,自然也就失去了一个产生通俗教育经典的土壤。
对于教育来说,没有几部当代的具有普遍影响力的教育经典显然是可怕的,它意味着很多新的教育理念不能彻底地在教师们的心中扎下牢固的根,它也意味着我们在新时代反复强调宣扬的教育理想很可能最后成为空想。
我们应该迫切地寻求培养产生经典的土壤。
记者熟识的几位从基层“上来的”著名特级教师均认为,培养产生经典的土壤,我们首先要在教师们中间,鼓励一种踏踏实实地与自己的教育实践密切结合的科研风气,他们应该像陶行知、苏霍姆林斯基那样,做生动朴实的文章,而不是在那样简陋的条件下偏要学习大学和科研院所的学者,做高屋建瓴的文章。
如果那样,我们获得的就不只是教育学术的繁荣,而是整个教育,整个社会的繁荣。教育将实现它的最大价值。那也是我们整个教育界的最大光荣。
《中国教育报》2004年7月15日第5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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