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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文化的盲点：儿童教育的近现代立场
刘晓东
缺少对儿童教育的近现代立场、观念和方法的认识，是中国文化和中国教育的明显缺陷。近现代儿童教育的立场是在生活取向（成长取向）对学习取向（在教育内容上表现为知识取向、在教育方法上表现为灌输取向）的斗争中确立的。近现代儿童教育的立场在夸美纽斯的《大教学论》中已经初露端倪，在卢梭的《爱弥儿》中已经孕育成形和诞生，在杜威的教育学中已发育成熟。
有人称夸美纽斯是欧洲中世纪最后一位教育思想家，同时又是文艺复兴时期第一位教育思想家。他提出的“种子论”、“园丁说”等透露出欧洲教育后来的近现代走向。
夸美纽斯教育学的要点是尊重自然、尊重儿童、信任儿童。他将教育活动与鸟的养育、园丁的种植等活动进行类比，主张教育从自然界的种种运动中获得启示，也即教育应当师法自然。这就意味着，儿童成长和教育活动存在其自身的规律，从而在理论上发现了成人对于儿童成长和儿童教育的任意妄为是错误的。〔1〕
遗憾的是，我国教育学界往往将夸美纽斯的教育学误作教学论，从而忽视了夸美纽斯的教育学更是一种教育哲学。夸美纽斯的教育哲学比他提出的教育方法更为重要。夸美纽斯师法自然的教育哲学在卢梭那里得到了进一步发展。卢梭不只是教育思想家，还是政治思想家。
卢梭于1762年发表《社会契约论》，美国于1776年发表《独立宣言》，法国于1789年发表《人权宣言》。历史学家认为这三者是一脉相承的。卢梭体现了18世纪西方启蒙运动的时代精神，在理论上对美、法的革命浪潮有很大的启发。在卢梭的晚年，法国大革命的重要领袖之一罗伯斯庇尔在革命前夕曾经拜访他，说是要用卢梭的政治社会学说来建设未来的法国。这一事例进一步证明卢梭对近现代政治建设的巨大贡献。
卢梭在《爱弥儿——论教育》一书中完成了人类“发现儿童”的历史使命，并系统提出了西方近现代教育的基本立场、基本观点和基本方法。《爱弥儿》这部著作与《社会契约论》同年发表，可见卢梭的教育学与他的政治学是一致的。与柏拉图的《理想国》类似，卢梭将新人新社会的诞生寄托在新教育的诞生上，而将新教育培养新人看作实现其社会改造这一政治理想的重要手段。卢梭的《社会契约论》开辟了西方政治的新时代，同样，他的《爱弥儿》也开辟了西方教育的新时代。据说，长期居住于哥尼斯堡的哲学巨人康德在接触《爱弥儿》后爱不释手，竟打破多年刻板守时的散步习惯。这部著作如此打动这位哲学巨人的心，从一个侧面反映出这部著作在人类思想史中所占据的重要地位。
针对卢梭对世界的贡献和对后世的影响，罗曼·罗兰这样写道：“一切现代教育学说都受到他的《爱弥儿》和他的关于儿童的知识的启示。日内瓦的最著名的新教育学院用上他的名字。他，对自己如此软弱，却不愧为一个良心极好的指导者。”〔2〕这里所说的日内瓦的最著名的新教育学院，就是皮亚杰曾领导过的卢梭学院。
卢梭的教育学在我国往往被误作放任儿童、取消教育。其实不然。卢梭将教育分为人的教育、事物的教育和自然的教育三部分。他受人误解但也是他高明的地方在于，他认为人的教育、事物的教育都必须以自然的教育为基础和前提。
也就是说，人的教育和事物的教育都必须尊重儿童成长的自然层面，必须尊重儿童成长的自然路径和自然规律。
卢梭的教育学对我国目前的儿童教育学研究和儿童教育变革依然具有重要意义。卢梭当年所面对的尚未进入近现代形态的欧洲教育与当今的中国教育颇为相似。所以，阅读卢梭的教育学可以帮助我们了解现时代的教育弊病，并找寻救治的良方。
卢梭写道：“教育是随生命的开始而开始的，孩子在生下来的时候就已经是一个学生，不过他不是老师的学生，而是大自然的学生罢了，老师只是在大自然的安排之下进行研究，防止别人阻碍它对孩子的关心。他照料着孩子，他观察他，跟随他，像穆斯林在上弦到来的时候守候月亮上升的时候那样，他极其留心地守候着他薄弱的智力所显露的第一道光芒。”〔3〕
卢梭这种敬畏自然、敬畏天性、敬畏童年的思想对后世有很大影响。上述引文前半段的思想在维果茨基那里表现为教育的大纲应当符合儿童的大纲，尤其是3岁前儿童的教育大纲应当完全等同于儿童的大纲，其实就是说教育应当完全听命于儿童的自然成长。上述引文后半段的话在蒙台梭利那里是用“follow the child ”来高度概括的。
而在21世纪的中国，被人们公认的幼儿园优秀教师却在课堂上对幼儿如此训话：“注意力要集中，我提什么问题，赶快动脑筋思考，跟着我走。”
“什么是棒？老师让你听你就听就是棒，让你唱你就唱就是棒，学习本领就是棒。”〔4〕卢梭、杜威、蒙台梭利、维果茨基等教育改革家都主张“跟随儿童（follow the child ）”的儿童中心主义，而21世纪的中国优秀的幼儿教师竟公然要求幼儿们“跟着我走”。那位教师所谓“注意力要集中，我提什么问题，赶快动脑筋思考，跟着我走”的训话，已经不是“训话”，而是“驯化”了。
学习取向的学前教育看到的只能是幼儿的无知，只能把幼儿看作一个个等待填充的无知的口袋，因而幼儿的本能、天性、兴趣等便被漠视了。
让我们继续听听卢梭是怎么说的：“不幸的是，我们很容易相信我们不理解的话，这种情况开始得比人们所想象的还要早。课堂里的小学生仔细听老师的啰啰嗦嗦的话，就像他们在襁褓中听保姆的胡言乱语一样。我觉得，教他们不去听那些废话，也就是对他们进行非常有用的教育了。”〔5〕
在中国，现在不只是“课堂里的小学生仔细听老师的啰啰嗦嗦的话”，而且学龄前儿童也在课堂里听老师啰啰嗦嗦的话。这是值得我们警醒的。
卢梭写道：“我发现，再没有谁比那些受过许多理性教育的孩子更傻的了。在人的一切官能中，理智这个官能可以说是由其他各种官能综合而成的，因此它最难于发展，而且也发展得迟；但是有些人还偏偏要用它去发展其他的官能哩！一种良好教育的优异成绩就是造就一个有理性的人，正因为这个缘故，人们就企图用理性去教育孩子！这简直是本末倒置，把目的当作了手段。”〔6〕
卢梭批评“大家不愿意把孩子教育成孩子，而是把他教育成一个博士……”他认为这些“都操之过急，做得不是时候”。〔7〕“我在这里可不可以把最重要的和最有用的教育法则大胆地提出来呢？这个法则就是：不仅不应当争取时间，而且还必须把时间白白地放过去。”
他还认为：“按照自然的进程来说，他们所需要的教育正好同你实行的教育恰恰相反。在他们的心灵还没有具备种种能力以前，不应当让他们运用他们的心灵，因为，当它还处在蒙昧的状态时，你给它一个火炬它也是看不见的。而且，在辽阔的思想的原野中，它也不可能找到理性所指引的道路，因为那条道路的痕迹是这样的模糊，就连最好的眼睛也难以辨认。所以最初几年的教育应当纯粹是消极的。它不在于教学生以道德和真理……”卢梭甚至认为，“你开头什么也不教，结果反而会创造一个教育的奇迹。”〔8〕
他以如此主张劝导成人和教师：“你必须锻炼他的身体、他的器官、他的感觉和他的体力，但是要尽可能让他的心闲着不用，能闲多久就闲多久。”“所有这些延缓的做法都是有利的，使他大大地接近了最终目的而又不受什么损失；最后，还有什么东西是必须教他的呢？如果延到明天教也没有大关系的话，就最好不要在今天教了。”〔9〕“要爱护儿童，帮他们做游戏，使他们快乐，培养他们可爱的本能。”〔10〕
卢梭的儿童教育思想深刻地影响了西方儿童教育的嬗变。杜威将卢梭的教育思想概括为“教育即自然发展”。他是这样为卢梭在教育史上定位的：“他（卢梭）的意思是，教育不是从外部强加给儿童和年轻人某些东西，而是人类天赋能力的生长。从卢梭那时以来教育改革家们所最强调的种种主张，都源于这个概念。”〔11〕这与罗曼·罗兰对卢梭的评价惊人地相似。
杜威自己的儿童中心论教育思想也不例外，杜威承认自己所提倡的“儿童中心”思想是渊源于卢梭的。可见卢梭是近现代儿童教育立场、观念和方法的真正鼻祖。
杜威对近现代形态的教育学的贡献也是巨大的。用杜威自己的话来说，他的教育学是其社会改造、哲学改造的“实验室”。杜威对世界教育的贡献比卢梭更为直接，以至美国著名学者 David Hawkins 教授考察瑞吉欧教育后评论说：“我很高兴（杜威的儿童中心主义教育学说）这个伟大的哲学现今仍完好无缺地存在于意大利。”〔12〕意味深长的是，杜威的教育学说半个世纪以来在中国大陆受到批判，迄今还有学者错误理解杜威的儿童中心主义并进行批判，而意大利的瑞吉欧教育模式却在20世纪和21世纪之交受到国人的狂热推崇。一方面狂热推崇瑞吉欧教育模式，另一方面却对其背后的杜威学说颇有微词，恐怕只有我们的后人才能理解这其中的巨大反差和其中的是是非非。杜威学说非常值得研究，囿于本文篇幅，这里不作赘言。
这里要提一下日本。日本人在明治维新过程中全方位学习西方文化，这就包括上述西方的近现代教育立场。日本的这种文化、政治和教育的变革，促使日本迅速走向发展的快车道，一跃而成列强之一。
中国最早的学前教育制度来源于日本。20世纪初期，清政府在内忧外患的压力下，决定实行“新政”，其中就包括学习日本的近现代学制。癸卯学制就是这种背景下的产物。癸卯学制是我国第一个在全国颁行的学制，它第一次以国家学制的形式，将学前教育机构的名称“蒙养院”确定了下来。
根据癸卯学制对蒙养院总的要求，清政府于1903年还颁布了《奏定蒙养院章程及家庭教育法章程》，这一文件的基本内容是照抄日本学前教育规程的。它规定，蒙养院实行蒙养家教合一的宗旨：“蒙养家教合一之宗旨，在于以蒙养院辅助家庭教育”，“保育教导儿童，专在发育其身体，渐启其心知，使之远于浇薄之恶习，习于善良之轨范”。章程还规定，蒙养院保育教导的科目有游戏、歌谣、谈话、手技等4门。而且规定，“蒙养院保育之法，在就儿童最易通晓之事情、最所喜好之事物，渐次启发涵养之，与初等小学之授以学科者迥然有别”。
可以看出，章程已注意到学前教育的内容与方法应当尊重儿童的年龄特点。章程并没有将传统的读经教育放于其中，也没有将知识学习放于其中。这与中国传统的幼儿教育理念和幼儿教育方法是迥然不同的。章程认定，蒙养院保育之法“与初等小学之授以学科者迥然有别”，这一观念反映了近现代幼儿教育的最根本的观念。这种全新的观念与头脑中的老观念距离这么大，而一个封建王朝的政府能够注意到这一全新观念，并愿意撷取这全新的观念，哪怕它是照抄日本的，也是极为难得的，这本身是需要勇气来战胜传统文化和传统教育的保守和惰性的，尽管他们未必能够深刻地理解并坚定地落实这一观念。
一百年过去了，我们竟然在鼓吹早期教育重要性的旗帜下，在“不要输在起跑线上”、“落后就要挨打”的口号中，在所谓幼儿教育的“科学研究”中，瞄准识字、阅读、外语、各种科学、各门技艺等等，谋划着如何将汉字、外语、科学、技艺等等尽快传递给儿童。成人社会包括学术界的注意力不是集中在儿童的生活、儿童的成长上，而是集中在成人意欲向儿童灌输的种种“知识”、“道德”、“技术”、“能耐”、“本领”上。
显然，近现代儿童教育的基本立场还没有在中国社会、中国文化中扎根。中国的儿童教育若想成功变革，就不得不开阔文化视野，将产生于西方的近现代儿童教育立场作为研究、学习和引进的重要任务，就如同引进诞生于西欧的近现代自然科学一样。
中国文化迄今还没有在自己的深层结构中吸收近现代教育观念。儿童教育的中国状态实际上就是对近现代教育观念的无知状态。因而我国的儿童教育的理论水平可能在总体上还处于前杜威的水平，甚至还处于前卢梭、前夸美纽斯的水平。或许中国文化传统在深层结构上与近现代教育观念有着相互矛盾不可调和之处。这就从教育学的角度发现了中国文化传统需要进行深层改造的一个理由。〔13〕
我相信，随着中国改革开放的深入，卢梭、杜威等人的教育学将不只是在历史上开辟了西方教育的新时代，而且它们还将会在社会转型和文化转型中的中国发挥教育改造和文化改造的巨大作用。卢梭、杜威各有祖国，但他们的思想属于全世界，就像四大发明有它们的祖国但却造福全世界一样。中国的儿童教育变革需要儿童教育的近现代立场，目前的当务之急是实现儿童教育的学习取向转向成长取向的变革。〔14〕
〔1〕刘晓东.夸美纽斯论儿童生活与儿童教育.新华文摘，2004（24）：106~107
〔2〕〔法〕罗曼·罗兰著；王子野译.卢梭的生平和著作*三联书店，1993：33
〔3〕〔法〕卢梭著；李平沤译.爱弥儿.商务印书馆，1978：47
〔4〕原晋霞.幼儿园班级课程个案的人类发展生态学研究.南京师范大学硕士学位论文，2005：52
〔11〕杜威著；赵祥麟等译.明日之学校.见杜威.学校与社会·明日之学校.人民教育出版社，1994：221
〔12〕〔美〕C.Edwards，L.gandini,G.forman著；罗雅芬等译.儿童的一百种语文.台湾心理出版社，2000：13
〔13〕刘晓东.儿童读经运动质疑——与南怀瑾先生商榷.南京师大学报（社会科学版），2004（3）：69~70
〔14〕刘晓东.中国学前教育需要革命性变革.教育导刊·幼儿教育，2005（7）：26~28
（作者系南京师范大学道德教育研究所研究员，南京师范大学教育科学学院研究员、博士生导师）
【2】《3-6岁儿童学习与发展指南》漫画版！
【3】央视纪录片《我的游戏童年》，发现游戏的精彩（附视频链接）
【4】刘焱：幼儿园如何落实“以游戏为基本活动”？
【5】朱家雄：观察、纪录为的是解读儿童，而非读懂儿童！
【7】幼儿园到底都教些什么？这是我看到最好的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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