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分享一篇著名作家、北京语言大学教授梁晓声的文章,他从校长的行为和人们对待校长的态度,思考中美教育的不同。教育,说到底,就是探讨孩子与大人的关系。
关于“为人师者”,我曾听过这样一个故事:
美国一所小学校的校长,为了倡导孩子们培养自觉读书的好习惯,一次竟打赌,“如果截止到某月某日,大家的读书量都达到了15万字,那么我将高兴得从家里爬到学校去……”结果,所有孩子都巴巴着想看校长怎么爬,士气大振,到了那个日子,每人的读书量都达到了15万字,有的孩子还超过了……
于是,这位校长信守承诺,开始了他平生第一次长距离的爬行。马路上自然是不允许一个能够行走的人按自己的路线爬行的,他只得绕路从一块草坪爬向另一块草坪,曲折接近学校……孩子们得知自己的校长说到做到,离开学校迎接他,陪伴他爬完三个小时的路程。
且不论这个故事是真是假,却让我联想多多。与信守承诺的榜样效应无关,它首先让我反思,孩子与大人的关系。教育,说到底,也是探讨这层关系。
▋尊重孩子头脑里的“公平法则”
孩子和大人间的关系,在我们中国人这儿,虽然当下已有很多研究,但基本立场往往是大人们的立场,一方面,大人们对孩子们的越来越自我中心,甚至越来越霸悍忧虑重重;另一方面,孩子们却一向觉得,相对于大人,他们普遍是弱者,是“被治”之人。
从心理学上分析,全世界的孩子都或多或少有一种“小人儿”心态,所巴望的,往往不是“再多爱我几分”或“我们是平等的”,而是直接变弱为强,让大人们也尝尝弱者“下场”的机会。
上面这个故事中,孩子们伺机“报复”大人就是一例。在美国,大人们可谓深谙孩子们的此种心理,方式方法之一,便是以大量娱乐文化加以抵消,所以美国拍出了世界上最多的儿童电影——
在不少美国版的儿童电影中,儿童不但是当之无愧的主角,还是强者、优势者、大人们的同情者、爱者和义不容辞的拯救者。他们足智多谋、临危不惧、举重若轻、英勇果敢;往往比大人更有责任感、使命感、道义精神。那一类美国儿童电影的主题一言以蔽之便是,“感谢孩子们!没有孩子们,大人们可怎么办?美国可怎么办?甚至世界可怎么办?”
同时,一切类型的,形形色色的,通常不被普遍的孩子们所喜欢尤其被他们所嫌恶的大人们,又尤其是在大人们看来也很坏的大人们,几乎皆在影片中被调侃过、捉弄过、帮助教育过和被惩罚过了……
这就说明了为什么当校长承诺“自己将会高兴地从家里爬到学校去”,孩子们读书的“热忱”就那么高涨那么一致起来了。在许多孩子一方,为了看到一位他们生活中的一号权威人物在光天化日之下的爬行,他们宁愿完成一项希望于他们的自己们并不情愿的“任务”;在校长亦即大人一方,你寄希望于某种结果,你就得为自己那一种希望付出一定代价。
这是那些小学生们头脑里的公平法则。
假如,“爬到学校”的是中国校长……
但还是以上这件事,发生在中国,结果会怎样?
我大胆揣测,首先,身为小学校长之人,若说出“从家爬到学校”一言,难免会引起腹诽或公开的非议:“当校长的人是可以跟学生那么随便说话的么?太没水平!”
接着,兴许会有孩子告密:“×××同学和×××同学暗中串联了许多同学,他们准备在某月某日集体向校长发难,专等着看校长的笑话!”(不幸得很,我们的不少孩子认为只要能在老师和校长心目中成为好孩子,揭发其他孩子的“劣迹”不但是正确的,而且是光荣的。)
再接着,大人们就会习惯性地施展大人们的谋略,对孩子们实行分化瓦解,各个击破,一举揪出主谋。不获全胜,决不罢休。家长们也会被动员起来,与校方统一认识,配合行动。孩子们迫于压力,那也一定会互相揭发,彼此推诿“罪责”,都力争使大人们相信,自己只不过是盲从,绝不是主谋;并指证主谋是张三,或李四。
然而,主谋必定是要揪出来的。一经“坐实”,遂成“反面教员”–公开检查,当众警告……从此,是“主谋”的孩子,成了老师们眼里的“坏孩子”。起码,是“问题孩子”。于是,仿佛大人有了“前科”。他们以后的一言一行,将受到好孩子和老师们的格外关注。他们等于上了“黑名单”。学校再发生什么不良事件,他们首先是被怀疑对象……
或许,没有上面这些“妄想”,事情照常发生,到了某月某日,某一位中国的小学校长,也信守承诺地在光天化日之下从家里往学校爬去,结果又会怎样?
我不知道,能够理解、包容之的人会有多少呢?趁机起哄、对其羞辱的人又会有多少呢?有人会把他当成疯子么?交警或治安警察会将他怎么样呢?当一切混乱过后,传媒会甘于寂寞么?家长、教师、学生、学者,将会有多少人介入此一番大讨论大辩论之中呢?教育官员们会站出来表态的吧?那将会是怎样的表态呢?当一切传媒也沉寂了下去,他将在本校学生和老师心目中变成了一位怎样的校长呢?……
最后,这位校长可能被认定为年度最拙劣的“作秀”之人。
儿子一语中的,“和考试无关,谁愿意去爬”
同样一件事,总体的民族心性不同,文化成因不同,文化的日常形态不同,日常熏染也不同,结果将多么的大相径庭。在别人那儿起码是“好玩儿”的事,在我们这儿将被弄得一点儿幽默感都没有了,一点儿都“不好玩儿”了……
然而有人讽刺我的推测纯系“强迫型思考症”,属于精神病的一种。
讽刺我的人是犬子。
他说,“你以为,中国的小学生会像美国的小学生那样,那么弱智、那么意气用事吗?”
我问,“此话怎讲?”
犬子又道:“我大中华民族的当代小学生才不那么容易集体的情绪化呢!别说爬到学校了,就是像朝圣者那么一路磕头磕到学校,只要不是硬性要求,也和考试没有关系,那么那一位校长的话对于小学生们就等于根本没说,也就等于不给他留半点儿一厢情愿地爬到学校的可能性。所以说了也白说,其后什么事儿都不会发生。”
我沉默有倾,竟觉欣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