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读书死、死读书、读死书”的
失败经历
陈家祖上行商,富庶一方,但到陈鹤琴的父亲一辈,已日渐势衰。特别是父亲吸鸦片后,更是加速颓败。与蔡元培、胡适均由母亲拉扯大的一样,陈鹤琴六岁丧父,童年喜怒哀乐、茶米油盐的记忆,也多关于母亲(陈鹤琴,《我的半生》,上海三联书店,2014年5月版,第71页)。其母陈张氏,除了像传统中国女人那样勤劳、诚恳外,还多了一条:深入骨髓的坚毅。陈鹤琴出生时,已是第六子,她忍着剧痛独自在家生产;丈夫亡故后,又一人拉扯孩子;家徒四壁下,仍坚信命运总有转折……陈鹤琴人生的坚毅果敢,在与白色恐怖斗争时显露无疑,或是发轫于母亲的不言之教。
▲陈鹤琴先生照
除了母亲,聪明能干的二哥,也是他的榜样。比如,陈鹤琴个子不高,但一生行立坐卧,始终腰杆笔直,凡见到他的人,第一印象就是“人很精神”。这正是受二哥的影响。他的开笔先生(即第一位老师)是二哥的老师王星泉,写字、描红、作对子,均教得仔细。可惜不久,又换了位嗜食鸦片的老先生,上课哈欠连天,睡眼朦胧,从不阐释文意,只照本宣科,误己误人。
至十四岁,陈鹤琴虽已能认识三四千字,但也仅限于“认字”:书中的内容完全不能理解,更遑论主旨内涵,连写文章都没尝试过。六年时光,陈母将孩子托付老师,竟只是这般结果!教育之死寂呆滞,还有更甚者吗?这段失败的经历,让陈鹤琴对“读书死、死读书、读死书”(陶行知语)深恶痛绝,也促成了1940年前后陈氏“活教育”理论的诞生。
随后,陈鹤琴随姐夫来到杭州蕙兰学堂。这是所教会学校,课程设置仿效美国,不仅有国学,还有西学、体育、艺术等。其中英语、科学等科目,对零基础的他来说,门槛不小。据一九二一年的《教育公报》所统计,欧美在当时的旧中国有五千五百一十七所教堂,每年对国人予以初等与中等教育者达“十万左右”(舒新城,《中国近代教育史资料》,人民教育出版社,1980年版,第1084页)。教会力量或者说教会办学,成为时代标配,但具体到不同的办学者,情形又有不同。
以陶行知来比,他也曾在同类学院读医,但终因备受歧视,愤而退学。陈鹤琴之所遇,氛围相对改善,令他获得极大的思想启蒙,不但成绩跃升,还皈依了宗教。我们摘读一段当时的情形,感觉犹如今日中学的“民国版”:
蕙兰对学生的成绩考查得很紧。每天上课的时候,教师总要将前天的功课温习一遍;周六不上课,将一周学习过的功课进行小考;每月月底作月考,学期作大考,学年年考……每日上午11点要做礼拜……座位依照每学期大考的成绩排序。(柯小卫,《陈鹤琴传》,凤凰出版传媒集团,2008年版,第21页)
02/ 用心理学研究教育,从此海阔天空 蕙兰学堂让陈鹤琴第一次“睁眼看世界”,而圣约翰大学和清华大学,则又进一步推高了他的人生。前者首开国内英语授课的先河,形成文理科、医科、神学科与预科的大满贯布局,对中国近代教育影响深刻,陈鹤琴自然获益良多;后者由美国退还部分庚子赔款而建,学术自由,民主风气浓厚,创青年会(青年社团组织)、组同志会(学术团体)、建工友补习学校、办义务小学。还没毕业,陈鹤琴已身兼两个“校长”、一个“经理”。 如此折腾的缘由,除了外部环境,他曾自我回忆说:“从中学时代开始,我就接受教会学校的教育,宗教精神给予我的影响,可以说是至深且巨的,她使我成为一个教育的斗士……因此,在很早以前,我就立志此生要为劳苦的民众服务,同时抱定了这样的宗旨:‘凡是别人不愿干、不敢干、不屑干的,我都去干’。”(陈鹤琴,《陈鹤琴全集》,江苏教育出版社,1991年版,第五卷,第49页。) 用一个豪气冲天的“干”字,立身、立学、立志,听起来有点“做中学”的味道。按照弗洛伊德的看法,一个人的成就,实际上是由童年养成的价值心理决定。进一步说,童年是一生的缩影,一生是童年的延展。陈鹤琴身体力行的实践观,来自于私塾教育,更底层的,是她母亲、哥哥的影响,诸如“吃亏就是占便宜”“人生非奋斗,没有出路”等。到清华后,这些影响汇成一个信条:“人生以服务为目的”。既要服务,则不能端坐于书房,不能四体不勤五谷不分,“干”成了出发点和归宿地。 那到底怎么去干呢?干的重点和方法,又在何处?带着这些问题,陈鹤琴漂洋过海,来到美国霍普金斯大学。一九一四年,他成了第一个就读该校的清华学生。他本想学医,就像鲁迅在日本仙台那样,学会治愈和强健身体的本领。但真正进入学术的百草园后,地质、生物、园艺……竟都觉得喜欢,一时间,陷入“吾生也有涯,而知也无涯”的困惑中。思前想后,陈鹤琴对学业审慎分析:其一,知识无穷尽,方法才是钥匙。有了钥匙,不怕得不来知识;其二,相比关注岩石、动植物,还不如“回到‘人’的研究上去”(《陈鹤琴全集》,第2卷,第668页)。 △ 1914年,陈鹤琴与陶行知等人赴美留学 看来,找到研究人的方法,才是上上之策。当时,陈鹤琴已经选修了普通心理学,授课恩师为著名心理学家铁钦纳,但一九一七年转到哥伦比亚大学师范学院才发现,以桑代克、克伯屈、孟禄为代表的教育学和心理学研究水平,真正独步世界。其中的带头大哥,便是杜威。当年同在哥大的,还有陶行知、郑晓沧、李建勋等。这些精英中,不少有过教师经历,甚至做过校长、督学,如张伯苓曾于清华给陈鹤琴上过课。 如此豪华的阵容,让陈鹤琴信心大增——以心理学来研究教育,从此海阔天空,大有可为。在哥大,陈鹤琴直接授业于杜威的学生克伯屈,也可算继承了杜氏思想。孟禄教授也较为推崇杜威,一九一七年冬,他带领三十余人考察美国南部黑人教育,其理论目标就是验证“做中学”的有效性。正是在这次出行中,陈鹤琴对“实验”这一科学方法有了全新认识,同时又服赝于杜氏理论,觉得“做中学”现实意义巨大,足可万化万生,是件难得的宝贝。客观而论,“实验”正是实用主义者的利器,杜威说的“做”,根本意义上就是一种“实验”。正是由实验中发现问题、总结原理,才有了所谓的“学”。 从这些一手资料中,他详细分析儿童身心发展的内在规律,同时又以智力测验、词汇筛选的前期基础,归纳儿童特点为“四心”:好动心、好奇心、模仿心、游戏心。这与杜威在《民主主义与教育》中对儿童立场的阐述,正好互证;更具中国特色的是,他的研究,包括对父母育儿的指导,实用建议居多,还提出儿童学习原则、家庭教导原则等,发人深省。不久,他先后出版了《儿童心理之研究》《家庭教育》两部作品。尤其是第二部,一九二五年面世以来,曾十余次再版,印行量达百万之巨,成为中国现代教育史上的现象级经典。 以上三件事,不妨看作是陈鹤琴的教育申辩,不但让他甩掉了“欢呼博士”的蔑称,还一举奠定其在中国幼教领域的地位。这场申辩,不是“说”出来,而是一步一个脚印地“做”出来。其后,他又在南京、上海、江西等地,首开中国实验幼稚(儿)园、幼教师范教育(从教材、教法到学制,均采用“先实验后推广”的原则)、幼小衔接教育等。一九三四年,通过考察欧洲十一国,陈鹤琴进一步提出了“活教育”思想,所谓“活”,即在批判和反省中,在怀疑与嘲笑中,在国难与民殇中,坚定地办中国式的教育。 △ 1981年,90岁高龄的陈鹤琴先生 从历史的进程看,从国民党的政治暗杀,到战火纷飞的惨淡经营,再到乾坤颠倒的十年劫难,数度绝境的陈鹤琴,早已忘记那个豪气万丈的青年海归,那个意气风发的中年教授,还有那个大举改革的行政官员。唯一支撑自己的,是在荒诞且黑色的历史汪洋中,把牙咬进肉中地泅渡,再泅渡! 若有人问,什么是“活教育”的精神?或许,陈鹤琴会莞尔一笑:很简单,先喊出“凡是别人不愿干、不敢干、不屑干的,我都去干”,然后拿一生做到。 △ 陈鹤琴设计的摇船 (作者邱磊系中华教育改进社理事,中国教育报刊社特约评论员,专栏作者。本文发表于《教师月刊》第七期) 编辑/鲁阳阳 设计/林惠卿 主编/李晗 精彩回顾 陈鹤琴先生诞辰130周年之际,一起重温“活教育”的真谛 主编探园丨不废江河万古流:一个小微幼儿园的勃勃野心 一个幼儿园到底是不是童年的乐园,毫不夸张这个人说了算! 回望幼教人丨陈鹤琴与陶行知,我们的教育中国化改革之路(上) 回望幼教人丨陈鹤琴与陶行知,我们的教育中国化改革之路(下)
文章转载自微信公众号:人文幼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