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录于话题
李旭:教育学博士,贵州师范大学教育学院教授
学前儿童哲学对话中蕴含了无尽的想象和创造,这是一个“存魅”的世界。当儿童年龄越来越大,逐渐与成人无异,就走上了一条“祛魅”的道路——一条科学主义、理性主义的道路。为了让学前儿童哲学对话继续保持,呵护其想象与创造,成人需采取相应的保护策略,让儿童的世界由“祛魅”走向“返魅”。
哲学在人们的眼中是一个比较严肃的话题,也似乎是一门“高深”的学问,以致不敢轻易触及。对于儿童哲学,多数人更是持怀疑的态度:
成人对哲学理解尚且如此浅薄,儿童哪来哲学一说。对于儿童在生活中表现出来的“惊人”言语,大多数人也认为仅仅是“童言无忌”的“胡言乱语”,少有当真。然而,我们认为,在学前儿童的童心世界中拥有一座巨大的哲学“宝藏”。
作为成人,我们应该采取适当的支持策略,让学前儿童的“哲思”保持下去,这就是本文所提的“返魅”一说。
01
“存魅”:学前儿童哲学对话实录及分析
柏拉图在《泰阿泰德篇》中说:“惊讶,这尤其是哲学家的一种情绪,除此之外,哲学没有别的开端。”亚里士多德也表达过类似的意思:
“这地地道道是哲学家的情绪,即惊讶,因为除此之外哲学没有别的决定性的起点……古往今来人们开始哲理探索,都应起于对自然万物的惊异。”
学前儿童对世间万物最易心存惊讶,在其言行举止中,蕴含着深刻的哲思,代表对这个世界本源的追溯和探寻。
对话实录一:
2岁零10天的女孩M,对妈妈说:“我明天生个小弟弟、生个小妹妹,生两个妈妈。”
妈妈惊讶地问道:“你怎么生?”
M:“从肚子下面生喽!”说完,一阵“咯咯”大笑。
上面这段对话让人想起了古希腊哲人普罗泰戈拉的一句名言:人乃万物的尺度。在M的世界中,不论是生小弟弟、小妹妹,还是生两个妈妈,不是能不能的问题,只是自己想不想的问题。M的世界,充满了无数的可能和想象。
对话实录二:
4岁2个月零6天的M,问妈妈:“妈妈,(晚上)下雨天为什么云是红色的呢?”
妈妈:“这个……我也不知道呢,是种物理现象。”
M:“噢,因为云生气了。”稍后,又自言自语地说:“云会生气吗?她又没有眼睛,没有嘴巴……”
对于成人而言,当其问“为什么”时,一是为了探究事物的原因,一是为了弄清楚事物的目的[1]。对于幼童而言,“为什么”则更多是指向目的。当M问出“为什么”时,她并不是要探究“云是红色”的(科学)原因,而是代表一种寻求目的的意图——一种主体所具有的主观意图。
云是没有生命的客观存在, 但M处于“泛灵论”阶段,将自己的主观意识渗透到了客观存在的云上面,使得云也带上了人的主观情绪,因“生气”而变红。更有意思的是,M最后又以云“没有眼睛和嘴巴”而否定了自己的说法,体现了典型的主客体互渗的思维发展特征。
对话实录三:
4岁4个月25天的M,对妈妈说:“我吃过鼻屎的。”
妈妈有点意外地问道:“为什么要吃鼻屎?!”
M:“我没地方扔的时候我就把它吃了。”
妈妈:“你什么时候吃的?”
M:“在幼儿园和家一般都吃。”
妈妈瞬时无语……
这段对话有点科尔伯格“道德两难故事”的意味。围绕“应不应该吃鼻屎”,M指出“没地方扔的时候我就把它吃了”,从而形成了两难困境:“吃鼻屎”是不应该的,但是“乱扔鼻屎”也是不应该的;那么,当“有鼻屎又没有地方扔”的时候怎么办?无论成人、还是儿童,相信都遇到过类似的困境。
在成人那里,这是一个令人纠结的问题;在儿童那里,就不成为问题,他(她)总是能找到简单有效的解决办法。成人或许都会发出会意一笑,恍然大悟:原来一些问题还有诸多的化繁为简的处理办法。
对话实录四:
妈妈用盐水浸泡杨梅,小蛆虫出来后叫M来看。
(4岁4个月)M好奇地问:“它们怎么会在里面呢?”
妈妈:“小飞虫把卵产在杨梅里,让它的宝宝出生就能吃杨梅了。”
M:“那它不担心它的宝宝会被我们吃掉吗?”
妈妈:“它们没有人类聪明。”
M补充道:“它们不像我思考后再做决定!”
这段话验证了儿童哲学家马修斯对“阶段/成熟模型”的批判:在哲学思考上,并不见得成人就比幼童“高明”。[2]当成人以“早起的鸟儿有虫吃”为由劝说幼童养成早起习惯时,幼童可能会关注到可怜的虫子——早起岂不是会被鸟儿吃掉!妈妈想到了小飞虫宝宝一出生就有杨梅吃;M却想得更远,小飞虫就不担心宝宝被人吃掉?妈妈给出小飞虫做出这种选择是因为“它们没有人类聪明”,而M则将整个人类归于“我”,得出小飞虫缺乏思考,把原因又往前推进了一步。两相比较,谁的思考更有深度,答案显而易见。
我们不得不承认,幼童天生就是哲学家。与幼童相比,成人的思考受到了太多的限制,往往因缺乏想象与创造而显得苍白无力。然而,这些天生的哲学家,往往受到了成人的忽略,无法获得继续进行哲学对话的支持条件,最后变得像众多成人一样——生活索然无味,精神软弱无力。
02
“祛魅”:越长大越“荒芜”的儿童哲学世界
卡尔·洛维特认为,韦伯所关心的就是在一个“专家没有灵魂,纵欲者没有心肝”的“祛魅”的世界中如何拯救人最后的尊严[3]。
M的生活世界是一个“存魅”的世界,有着许多的惊讶之言和惊人之举,其想象和创造让多数成人也自叹弗如。然而,当笔者将M的四段对话读给L(一名二年级的小男孩,7岁11个月)听,L针对M的四段对话的回答让笔者感受到了一种想象的“荒芜”。
对于“生孩子”,L立刻说道:“他好笨,男生怎么生嘛?”然后,被告知M是一个女生时,L又说:“可是小孩不会生啊,再说怎么生妈妈呢?”
针对“红色云彩”,L坦言:“这个我也不知道呢,我不懂这个科学知识。”
面对M 吃鼻屎的问题,L说道:“她不应该吃鼻屎,但是没有地方扔的时候,可以包起来。”
对于最后一段对话,L表示“我们是把它们弄出来,然后把水倒掉,用清水冲一下,才吃杨梅。”当笔者问道:“可是它们还是被我们给弄出来了啊。”L:“对呀,所以就吃不到它们了。”
我们可以明显地看出,从M到L,二者对相应事物的理解有所区别。
在第一段对话中,M关注的是“我想不想”的问题,而L则关注“能不能”的问题;
第二段话中,M虽然也质疑“云会生气吗”,但其用的理由却是“她又没有眼睛,没有嘴巴”,而L直接回答“不懂这个科学知识”,将其归入科学问题;
第三段对话中,M对“吃鼻屎”的理由是“没有地方扔”,L则首先判断“不应该吃鼻屎”,即使“没地方扔的时候”,也“可以用纸包起来”;最后一段对话中,M关注的是“小飞虫的宝宝会不会被吃掉”,L则关注“只要我们吃不到小虫子就好了”。
更有意思的是妈妈与L的反应有相似相通之处。
如果说幼童的世界是一个“存魅”的世界,我们悲哀地发现,随着时间的流逝。几乎一过幼儿阶段,“祛魅”就发生了;等到了成人阶段,我们已完全失去了幼年无尽的想象空间和创造精神。
儿童哲学的两大创始人马修斯和李普曼,前者重点关注儿童的哲学和童年哲学;后者则将儿童哲学定位为儿童哲学思维训练,将儿童“哲思”与其思维发展结合起来。
然而,遗憾的是,不论是前者还是后者,他们眼中的“儿童”更多都是小学或初中阶段的儿童,却没有包括学前儿童。学前儿童的生活世界是一个巨大的儿童哲学矿藏,我们应该珍视其在儿童哲学发展中的价值。因此,我们需要考虑的是,在学前儿童的哲学对话中,我们能给予学前儿童何种支持,以保证哲学对话能够继续下去。
03
“返魅”:学前儿童哲学对话的因应思考
学前儿童哲学对话需要得到其生活中成人的支持,这种支持并非是让儿童返回到“存魅“阶段,而是挖掘其“存魅”世界内更多的“宝藏”。有了成人的支持,学前儿童才会继续用哲学的眼光来打量这个世界,保持一份对世界的“惊奇”。
首先,对学前儿童保持足够尊重,甚至心存敬畏。纵观古今中外之大家,无一不是对孩童持有尊重、心存敬畏之人。古代先贤孟子有“大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等思想。著名画家毕加索更是旗帜鲜明:“我只用了4年的时间就可以画得像拉斐尔一样,但却用毕生的时间去学习像孩子一样画画。”印度著名诗人泰戈尔则用“我愿我能在我孩子自己的世界的中心,占有一角清净地”这一诗句,表达了自己对孩童毫无保留的赞美。这绝不是一种巧合,而是有着某种必然的联系。儿童哲学世界中无边的想象和创造是艺术家、文学家、思想家等的灵感源泉。我们需要做的是,对学前儿童足够的尊重、足够的诚恳。
其次,保持开放心态和好奇,专注于学前儿童哲学对话。我们要抛开以往成见,“搁置”自己的态度,达成与儿童的“视域融合”,深刻理解儿童的哲学世界。当我们与学前儿童哲学对话相遇时,我们要惊讶于学前儿童的惊讶,不是做作式的,而是由学前儿童哲思之美所诱导出的本能显现。如此,我们必然能在学前儿童丰富的想象和创造中,找回自己身上失去的“原型”,不由自主地专注于、沉迷于学前儿童哲学对话之中。
再次,因势利导,善设疑问,引导学前儿童哲学对话深入推进。在学前儿童的哲学对话中,我们无需改变什么,只需顺从儿童的想象与创造,由儿童的哲思之舞带出我们纯洁的灵魂之舞。有时,我们更像一个孩子,在儿童向我们吐露心曲之时,我们会天真的问:“为什么呢?”“怎么会是这样呢?”有时,我们就是一个入迷的倾听者,偶尔会吐露一句:“你的这个想法好奇妙,我怎么就没有想到呢?”有时,我们甚至会与他(她)据理力争,而最后不得不折服于他(她)的奇思妙想中……我们有理由相信,在学前儿童哲学对话中,我们只需要追随其哲思的律动而共舞。
参考文献:
[1] 刘晓东. 主客体关系的演进与儿童世界观的发
生〔J〕.南京师大学报(社会科学版),1997(03).
[2] 马修斯. 童年哲学〔M〕. 刘晓东 译. 生活·读
书·新知三联书店,2015:11-13.
[3]Karl Loewith , Max Weber and Karl Marx ,London:George Allen and Unwin,1982,p .12.
文章来源:《幼教金刊》2018年1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