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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幼儿园调研中,研究者曾看到这样一幕:大班区域活动时间,一名幼儿看见教师举着相机走向自己所在的图书区,于是立即从书架上取下一本绘本坐在地上,“认真”地阅读起来,等教师拍摄完照片,这名幼儿立马起身把书放回书架,走出了图书区。这一现象引起了研究者的好奇。通过随机询问,原来这位教师会为了拍照效果,时常提醒幼儿注意拍照姿势。该园一位小班教师坦言:“因为小班孩子还小,我们有什么要求都会直接告诉孩子,比如在拍照时,我们会说‘请拿好你的作品,举到肚子的高度’,但孩子们在创作的时候我们一般不做要求,会自己找角度拍摄活动照片。”有时园领导随机入班,教师也会使师幼互动看上去与往常有些不同,如园长在午餐时间进入某个班级时,教师便会催促孩子“快快吃饭”,幼儿见状会立马结束与同伴的聊天,低头吃饭,不再多言,待园长离开后,幼儿又会抬起头,或慢悠悠地品尝美食,或和同伴继续未聊完的话题。
看似完美的照片,午餐时间的微妙互动……这些现象究竟缘何引起又如何发生?研究者尝试对此进行了思考。
美国社会学家戈夫曼提出的拟剧理论为我们分析上述现象提供了一种视角,其在著作《日常生活中的自我呈现》中提出了情境定义、角色扮演、印象管理三个关键词,构建了一座“社会是舞台,人人皆演员”的理论大厦。在社会中,我们每个人都带着角色的面具进行个人表演,或者同周围的其他人组成一个“剧班”,共同表演。
具体来说,情境定义是剧班互动的前提和基础,是指“在表演中相互协同配合的一组人”(即剧班),他们通过密切合作来表现一种特定的情境定义[1]。这种定义依赖于个人的已有经验和社会规范,不同的文化和社会角色对情景的定义存在差异。角色扮演是剧班互动的主体。角色扮演有前台、后台之分,前台具有一整套抽象的、模式化的期待,是实现拟剧的主要区域,能够帮助表演者在既定的互动中传达出他们希望传达的信息[2];后台则是表演者放松休息的区域。当演员在前台例行表演时,表演者会展示出一种理想的面貌,并且借助技巧来掩饰一些与理想化的形象不吻合的情节或表现。当演员结束表演回到后台时,他们便进入一个相对放松的环境,展露出较为真实的自己。印象管理是剧班互动的关键,一场成功的表演,离不开表演者实施印象管理技巧。在日常生活中,人们会经常使用一些技巧使别人产生自己希望他们产生的印象,并使这种印象恰到好处地为自己的目的服务[3]。印象管理在一定程度上能够维持和推进当前的互动,并且促成一个全面而完整的情境定义。
综上,剧班是指表演时采取共同行动的一群人(两个及两个以上),他们通过印象管理进行角色扮演,彼此配合、相互依赖,以维持和共享某个情景定义。在幼儿园中,教师与幼儿分属不同剧班:教师与保育员因其对工作情景有着一致性的理解而组成教师剧班,学习本领、玩游戏、交朋友的孩子则组成幼儿剧班。师幼互动成为教师剧班和幼儿剧班为维护各自的角色而形成的某种戏剧表现[4]。剧班共谋是指剧班中的双方或多方为了各自目的,在上场表演前进行沟通,以便能够运用恰当的印象管理技巧在前台表现出符合自身角色的行为。
不过,师幼互动并非始终遵循“二元剧班”的模式,比如前文提到的照片拍摄、安静进餐等情景,教师与幼儿对当下情景有着一致的“默契”,共享同一情景,从而组合成为新的剧班。他们通过角色扮演和印象管理,共同为观众(家长、园方等)呈现出较为完美的舞台效果。然而,这个剧班是如何行动的?本文以开头所述的区域活动拍照记录现象为例进行了探究。
拍照、视频是幼儿园常用的记录方式之一,一方面可将幼儿在园活动发送到班级群,方便家长及时了解孩子的在园状态;另一方面可利用相机捕捉幼儿活动的精彩瞬间,为其制作成长档案;还可以借助照片进行宣传招生,等等。家园沟通、留档留痕、宣传报道成为幼儿园常用拍照进行记录的主要原因,然而在拍照时也会出现“配合式拍照”的现象。
无论是拍照记录日常生活,还是在幼儿园观摩活动中,师幼剧班如此配合的主要原因是对当下情境“必须完美”的一致认同。在这里,师幼必须是符合期待的“好孩子”与“优秀教师”,定格的照片、被注视的活动都要在最大程度上呈现这一完美状态。幼儿园的要求、家长的期待以及对照片的完美追求使得教师逐渐将“配合式拍照”视为一件合理的事情。对于幼儿来说,在教师的多次提醒下,他们会试图揣测教师的意图,不等教师指挥,便可摆出令人满意的拍照姿势等待拍照。由此,师幼剧班在区域活动的拍照记录过程似乎是水到渠成的。如上述拍照案例中的大班幼儿表现出一系列机械化的拍照行动,其对教师用相机拍照记录的动作并不陌生。可见,幼儿能够依据已有经验,迅速识别并接收教师发出的拍照信号,并对当下的情景形成与教师相同的定义结果。
情景定义确认一致后,师幼剧班便可登台表演。教师扮演记录者,幼儿扮演被记录者,当教师举起相机拍照时,图书角就在教师的相机屏幕中成为表演前台,随着记录的完成,图书角又转变为表演后台。在这一过程中,幼儿是演员,教师是观众,幼儿带着对情景的理解完成了“精彩表演”。然而,教师真的只是观众吗?教师为何要看这场表演?我们不妨将剧场扩大,将在场的教师和幼儿都视为演员,那么谁是观众?一个最大可能的答案是家长。虽然家长并不在场,但这个“隐身的观众”却在无形中支配着演员的行为和舞台表演。由此可见,师幼剧班通过彼此之间的默契配合,圆满地完成了各自角色的任务——幼儿表演、教师记录,成功地为家长献上一场“精美的演出”。
师幼剧班中的幼儿与教师可能出于不同的目的来运用印象管理策略。在拍照记录过程中,教师扮演好记录者角色,其背后的行动逻辑是通过沉默不言的方式,来更加便捷地获取所需的照片;幼儿摆出教师想要的造型和神情,方便教师进行拍照记录。师幼剧班借助彼此的行动,确认并强化了原有拍照记录的情境定义。通过后续观察可知,该幼儿配合教师拍照的目的是为了换取拍照之后的自由活动时间。
其实,对幼儿活动的真实记录,才是教师拍照的初衷。只有真实的记录才能持久地触动观者心灵,达到拍摄的原初目的,既有鲜活真实的活动瞬间,又有定格美好的技能,如此才能充分发挥拍照记录的价值。
鲜活瞬间的产生离不开“戏中人”与“台下客”的共同努力。只有教师弱化前台思维,家长关注真实儿童,社会创造良好环境,才有可能激发儿童活泼泼的灵动瞬间。
首先,教师要努力弱化前台思维。在活动中,教师往往是舞台的主导者和情景的定义者,前台随着教师的位移而变化,教师目光所及之处都可能成为幼儿活动的前台。对于中大班幼儿来说,他们能够敏锐地感知前后台的时空边界,当身处前台时,他们能觉察到活动中所蕴含的表演性质。因此,教师应在幼儿的一日生活中有意识地弱化前台,让前台“后台化”,或者在前台与后台之间搭建“间台”作为缓冲地带[5]。此外,教师还要为幼儿创造更多的后台空间,支持其在轻松的环境中自主、自由地活动。
其次,家长应关注真实的儿童。时代的发展、育儿观念的更新、信息渠道的多元化,赋予了家长更多的教育话语权,这对学前教育的高质量发展有着积极影响。然而,部分家长的过度关注和偏颇要求也在一定程度上阻碍了家园合作的深度。不论是宣传需要,还是家园沟通需要,拍照记录的内容和形式都会或多或少地受到家长观念的影响。比如,上述案例中师幼剧班共谋与家长对教育结果的可视化追求在一定程度上是相关的,倘若家长能够充分了解幼儿发展的渐进性、综合性等特点,或许他们就不会执着于“完美照片”。对教师与幼儿的这一“松绑”能够为他们以真实的姿态展开互动创造更多的时间和空间,避免因形式化记录造成的教育时间和教育机会的浪费。演员的专业性并不是对观众的无限迎合,相反,坚守自己的初心才是演员职业素养的体现。同样,满足家长的需求,办人民满意的教育始终是教师工作的落脚点。除此之外,教师也需有一双慧眼,根据自身的专业知识甄别家长的合理性需求,指导家长走上科学育儿之路。
最后,社会应为幼儿创造良好的成长环境。布朗芬·布伦纳的生态系统理论提醒我们,儿童所处的生活环境是影响其发展的重要因素。除了关注与幼儿直接相关的微观系统,我们更需要关注幼儿不直接接触的外层系统以及对幼儿施以长远影响的宏观系统。比如,作为信息时代的“原住民”,幼儿较早接触电子媒介,媒介平台的许多短视频常常是人为摆拍的,这种摆拍现象在儿童视野中高频出现,会对他们的认知产生潜移默化的影响,使儿童认为摆拍是一种习以为常的现象,进而将摆拍的普遍性默认为摆拍的合理性。因此,我们要为幼儿营造良好的社会环境,使其在真善美的氛围中健康成长。
鲜活瞬间的出现为我们提供了拍照记录的原素材,如何捕捉定格这些美好的片刻,需要教师的细心观察。
首先,智慧的等待孕育拍照契机。幼儿对活动的投入与专注是需要时间的,然而有的教师往往操之过急,等不到幼儿“渐入佳境”,便人为干预他们的正常活动,指挥其摆出能够呈现活动最佳效果的模样进行拍照记录。殊不知,这看似缩短了记录时间,实则浪费了教育机会,甚至打扰了幼儿的活动进程。幼儿的有意注意尚在发展期,不论这种“配合式拍照”的持续时间长短,都会或多或少地打断幼儿原有的投入状态,造成教育时间的浪费,对幼儿的判断力也会产生负面影响。因此,耐心的等待是捕捉鲜活瞬间的开始。
其次,敏锐的觉察定义鲜活瞬间。教师需要有一颗敏锐的心,去感知幼儿的差异,倾听幼儿的呼唤,分享幼儿的喜悦。人为设计的照片是教师基于成人视角预设的活动样态,其忽视了幼儿真实的活动状态,活泼泼的幼儿所呈现的鲜活瞬间应该是多样动态的。“去模式化”的拍照记录需要教师有着敏锐的觉察力和感受力,在丰富多彩的活动中捕捉幼儿的鲜活瞬间。
最后,巧妙的抓拍捕捉精彩一刻。不同于“配合式拍照”,抓拍是一种客观真实的记录,基本保持环境、场景和人物动作、神情的原有状态及本来面貌。抓拍是一门记录的艺术,捕捉并定格幼儿活动中的美好瞬间,需要教师的慧眼和耐心。当教师转变观念,对“什么是一张好照片”进行重新定义时,便会发现身边处处都是幼儿鲜活、自然、精彩的活动瞬间。
[1][加]欧文·戈夫曼.日常生活中的自我呈现[M].冯刚,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8.
[2]王晴锋.戈夫曼拟剧论的内涵、误释与道德性[J].西北民族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9 (04):182-188.
[3]于海.社会是舞台 人人皆演员──读戈夫曼《自我在日常生活中的表现》[J].社会,1998(01):47-48.
[4]陈凤.运用拟剧理论分析和探究师幼互动[J].教育导刊(下半月),2012(01):64-67.
[5]王海英.对“两面派”儿童的一种社会学解读 [J].学前教育研究,2003(Z1):31-32.
本文系江苏高校品牌专业建设工程资助项目(项目编号:PPZY2015A004)的阶段性研究成果;国家级一流本科专业建设(项目编号:1612206029)的阶段性研究成果。
原文刊载于2022年9月《早期教育》(教育教学),如需转载,请注明出处。
策划 | 早期教育媒体融合发展部
文字 | 早期教育媒体融合发展部 姬小园
编辑 | 早期教育媒体融合发展部 孙佳铭
作者单位 | 南京师范大学教育科学学院
文章转载自微信公众号:早期教育